见证共和国系列丛书之一——我那三十年(1952-1982)连载32教学八

21.可爱的忠实朋友

提到“忠实的朋友”,人们可能常常想到自己养过的狗。不错,狗对主人是够忠实的了,不然人们怎么会把狗比作忠臣,把猫比作奸臣呢!因为“狗不嫌家贫”,而猫则不然,没有好吃的常常会背叛主人,另择新主。

而我要回忆的并非是自己曾经养过的狗,而是我们学校曾经饲养过的一头草白色的大黄牛。因为我后来常想起它,想起它与我的一些令人难以忘怀的故事。我很早就想写一篇关于这头老黄牛的文章了。可以这样说,我与它的感情,远远胜过了我曾经养过的几茬狗。

学校的老师们都叫这头牛为“大草黄”,这自然是根据它的身体的颜色而起的名字。

“大草黄”是1972年来到我们学校的,那时它才刚刚两岁半。它原来的主人是我们的学区会计关满仓[ 原来大草黄年龄比我大?关会计的爱人叫包金花,是我在巴镇第二小学上学时的班主任。]老师。关老师把大草黄卖给学校的原因是——这头牛本来是在后瓜西村由牛倌代放养的,可那年牛倌说什么也不放养它了。

因为这年冬天,小草黄几乎把全村三十几户人家的秫秆垛全都“光顾”了。人家一出来撵它,它健步如飞,一米多高的院墙[ 一般是1.2到1.4米左右,这头牛确实能跳,我放过它。一般牛跳不过这么高的墙,它能。]都挡不住它,它会连跳数家院墙跑掉。用牛倌的话说:“马都没有它身子那么矫健灵活,谁家的院墙也拦不住它。”秫秆是农民当时的一种重要生产资料,被它糟蹋了,气得社员们都向牛倌告状。牛倌实在没有办法再放养了。

关老师介绍说:“这头牛是洋牛种下的小犊,别看它个头已经快像大牛了,但它才刚两岁半。现在让它套车还稍早,它的个头正经还要往大长呢。学校有条件,可以拴上它再喂半年,到夏天再学活儿,准是一条好牛。”就这样,学校用二百二十元买下了它,这在当时几乎也就是一头耕牛的价了[ 还是便宜了一些,见前边站套一章,成牛一般要近三百元。大草黄毕竟是小牛,但是如果学校不买,关老师卖不掉麻烦会更大,所以可能是折价了。]。

回来以后我们把它拴在了学校的柴禾垛里喂它。开始它是一百个不服气的样子,一心想往外逃,无奈它怎么也挣脱不了牛头绳。

慢慢地,它与工友及我们几个经常去喂它的老师们熟了,也就不那么乱挣要逃跑了。到了夏天,它开始学拉车和干其它农活了。

一年以后,大草黄的个儿长得比一般的大耕牛还大了。大家逐渐发现它很招人喜欢,套上它去镇里拉课本,它跑得和马车一样快。别的牛车老板子让牛跑,需要不停地喊和打,即使如此,牛车顶多跑个一里半里就又停下来走了。而我们的大草黄,二三口气就能跑到十几里外的镇里。

在以后那些年的暑假,工友老王头看护校院,我常常叫刚几岁的三女儿[ 王丽敏,我三姐,其实放牧的还有我。]在放自家的小毛驴“铃铛”时,顺便放大草黄与学校的另外两头牛。慢慢地它与我的三女儿也熟了。在野外,生人是很难抓住它的[ 大草黄原来脾气很大,我倒真的没有这个印象。在我的记忆中它是非常温和的。因为小时候我经常抓它的犄角荡秋千玩,从来没见它生气过。如果爸爸说的是真的,可能也是因为我和它熟的原因。],三女儿却能顺顺当当地摸住盘在它头上的牛头绳,把它牵回来。

大草黄的力气也开始显露出来了。这从几件事上可以看得出来。有一次我用小车套大草黄往回拉秋板柴,到村口拐弯时,不小心拐急了,小车的外车轮掉进了路边的壕沟里。我看了看挎杆[ 农具,共四根,可以加套在牲畜拉的车上,用来加大车的承载面积。一般拉柴草、庄稼秆等密度小的货物时会使用挎杆,与之配套的农具有摽棒、绞锥等。],还没有卡到地面上,试着赶了一下,看能不能拉上来。没承想它没费力就把满满一小车没干的约1500斤的柴草拉了上来。校工老王头说:“就你那小车,别看是新的,要是卡死在沟里了,它一使劲就能把你的小车给拉散架了,也卡不住它。”

后来的几件事更使我相信了老王头的话。

有一天我用它拉苞米。我依仗是新车,在车压箱的粪帘子[ 农具,可以加大车的装载容积。有条件的家庭一般会用木制的加箱,因为粪帘子是用树枝编的,时间长了会变脆,容易坏。在记忆中,我家在布和浩沁时还是使用它的。这些东西几乎都是妈妈编制的,那时我们家连用木头做加箱的能力也没有。]的上边又加了几圈茓子[ 农具,用秫秆皮编的长长的席子,可以像蛇一样盘得很高,用来装粮食等东西。生产队时间妈妈在冬天的重要工作就是编茓子,材料充足时,妈妈每天可编四领茓子,一领茓子可卖2.5元。当然这只是编,生产队送来的是秫秆,需要我们姐妹把外边的叶子皮剥掉,然后爸爸用刀把每根秫秆破成四条(破糜子)。泡水中让芯变软,然后在凳子上用刀将芯刮掉(刮糜子),之后才是编织的原材料。 ],一车顶社员两车地往回拉。要进村时,村北路旁有个直径约三四米的大水坑。大草黄可能是渴了,它直奔大水坑去喝水,我怎么叫停它也没有听,它一下子把一车玉米拉进了水坑里。路上来往秋收的社员们看见了,都以为车会陷进坑里。有的就把车停下来问我要不要摘套帮我把车拉出来。我说:“等它喝完水,先往外拉一拉,看行不行再说吧!”我骑靠在车上,等它喝完了水,还没等我喊它走,它抬起头来把脖子往前一挺,像没事的人逛公园一样,一步一步把车从坑的北头拉到了南头岸上。要是换了别的牛,肯定是要陷在坑里费大事了。

“大草黄”身大力不亏,拉小车就像玩一样,这点我是清楚的。但它到底有多大力气呢?

第一次发现“大草黄”的特殊力气是有一次我用学校的胶轮大车从“大柳树”往回拉带秆的高粱。装了满满一大车,刚往回走了几十米,外车轮一下子压进了一个獾子洞里,赶了几次也没有拉动。老王头说:“它在车辕里,前面还有三头牛,‘大草黄’使不出全劲儿。把它和全套牛调换一下试试![ 读者可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解释一下。在牛拉的大车中通常是一头牛驾辕,另有三头牛在前边助力。前边的这三头牛中,左边的叫里套,右边的叫外套,中间的叫全套。一般拉车主要是由这三“套”牛出力,而辕牛主要负责控制车的上下摆动及刹车。大家要知道牛是有犄角的,在用力时它必须要低下头,这时它的犄角就是冲正前方的。如果它用力时车忽然动了,此时力力量不可能一下子收回来,它的犄角就会把全套牛顶伤。牲畜虽然不会说话,但也是知道集体配合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一般辕牛不会太使力,而是抬头看前边的牛使劲。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地在形容一个人瞎指挥时会说:“你这不是鞭打辕牛吗!”]”

我们把它和全套牛换了位,结果大草黄两次都把套绳拉断了。为了结实,我们把里外套的套绳同时给它背上,这次一喊“驾”。只见“大草黄”低头猛拉,竟把陷在沙地几乎把车轴都吞没的一大车高粱硬是拉了出来!要知道这一大车高粱足有5000斤。

那年学校在辽河的南岸种了两垧多黄豆,秋收时有点贪青[ 豆子还没太熟。],想再晚收几天,但又怕社员在拣地的时候偷,只好提前几天割了。装好最后一车时,一看还剩将近半车。天就要黑了,又下着毛毛雨,大家一合计,干脆一趟都装走吧!

这车湿黄豆装得可够多了,足有7000斤重。我们有点怕了,担心在辽河里打坞[ 抛锚的意思。]。还好,总算顺利地过了辽河。

这时天已经黑了,我和时校长叫同志们先回学校准备吃饭,我二人跟着车老板子慢慢赶着车往回走。

毛毛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伸手不见五指。进村时,有段路不好走,我们二人在前边踩着找车号[ 往来小车的车轮压出的沟。沟底比较结实,能承更多的重量,又叫车辙。],老王头在后边赶着车进了村。谁知,刚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车陷住了。

原来,那儿是一片白天看来是已经干了的泥洼地,是人根本踩不下去的干泥了。但由于车太重,竟把车轮陷进去足有半尺深,干硬泥死死地卡住了车轴,我们赶了几次,都没有赶动一步。

怎么办?把黄豆卸在路口吧,离学校还有一里多路;再回学校找人装车吧,大家都已经累得疲乏了不说,更重要的是,这一卸一装要掉很多黄豆粒,损失很大!

我们三人一商量,决定到学校派两个本村的老师,把村里最有名的大力气牛借了两头来,帮着把车拉出来。

牛借来了,换下了学校前边的两头牛。我回家取了个手电筒在前面照一照路,以为这下准能赶出来了。可是赶了好几次,还是纹丝不动。

没办法,把牛卸了先还给人家再想办法吧。可就在把两头牛刚刚卸下来的同时,大草黄急了,它拼命地往前蹬,蹬了几下,车竟然动了!

一见车动,老王头大喊:“快把前边的套捡起来往车上甩[ 否则套绳可能会绊住牛的脚以及车。]!”我们急忙把牛套甩上了车。

就这样,大草黄一步一步,越拉越快,拉出了十来米的硬干泥洼坑后竟然跑了起来,老王头怎么喊“吁”车也没停住,当车跑出百十多米后,大草黄自己终于停住了。我们跑到车跟前用手电一照,只见它四条腿像筛糠一样哆嗦个不停。用手一摸,它的脖子上挂满了湿漉漉的热汗。

老王头说:“牛累坏了,歇一歇再走吧!”

我们牵来了另外的两头牛套好,歇了十来分钟后,终于把这车黄豆拉到了学校。

第二天大草黄爬不起来了,草也不吃,水也不喝。请来的陈兽医说:“牛累伤了,要好好调养一段日子看看,先打一针再说吧!”

三天以后它才能站起来,开始吃草了。可是大家发现,它总是在一二十分钟就尿出一点尿,尿总不断。

我们非常心疼它,天天好草好料地精心照料着它。冬天下雪,我还给它身上盖了个被子,盼望它能好转。

两个多月过去了,大草黄多少好了些。放假前去镇里取学生的寒假作业,大家合计了一下,套上大草黄活动活动吧,反正“载”也不重,和空车差不多。就这样,套上了大草黄,张会计慢慢地赶着它,观察着它,拉了一次作业本。一路上它尿了有十几次尿,病仍然没有好利索。

在经过了整整一个冬春的调养后,大草黄终于好了,拉车也不尿了。大家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大草黄拉黄豆累病这件事社员们慢慢都知道了,大家都说没见过这么好、这么有劲的牛。那时车陷住,是因为它在后边驾辕,没敢使出全身的劲儿。当卸了前面的牛,它真的急了,拼了命地拉的缘故。

大草黄病好以后,干活又和以前一个样了。不同的是,通过这一秋冬的悉心照料,它也知道了人对它的关爱,它比以前更有人情味了。我经历了许多这方面的故事,下面讲两个给大家听一听。

一次我借学校的车去门达镇送甜菜,起大早出发,走了三个多小时,快进门达镇时太阳才刚好出来。门达东有一段大沙坡,许多车常在那里打坞。可有大草黄在,我们放心。几千斤的大车,拉一段,歇一段[ 别的车不敢停,因为一停下来可能就再也拉不动了。],三两歇就拉出了大沙坡。

不巧的是这一天送甜菜的车太多了,车队排出了一里多地。因为三个路口的车同时要上秤,过秤的车还互相挤,称得很慢。等了整整一天,到晚上我们车也没有过上秤,只好卸了车在马路上过夜。

我与老王下午买了点饼干,吃了几口,可大草黄它们已经快二十个小时没吃上一口草了。我心疼它,叫老王守在车上,我用手指在路旁到处划拉别的牛车吃剩下的草,一次次往趴在地上的大草黄那里送。冬天的土地特别的冷,我弄了几次,手被凉沙子冻得生疼。当我最后一次把一大把草送到趴在地上的大草黄嘴边后,就靠在了它身上,把双手往它的前腿腋子里伸。这时,它回过头来,舔了一下我冰凉的手,然后用鼻子呼呼地往我手上呼气,好像心痛地知道主人为了给它弄几把草把手都冻了似的。

这一夜,我披着羊皮袄坐靠在它身旁,把脚伸到了它的腿腋子中。它一动不动,还时不时回过头来往我的脸上喷热气,我们就这样相依着熬过了这难挨的一夜。

更使我感动的是另一次。我用自家的小车去辽河南拉高粱头[ 指高粱穗以及下边约一尺多长的高粱秆,高粱秆放在里边打成一捆一捆的,收高粱都这么收。这一段高粱秆可以用来制做盖帘(一种放食物的圆形的炊具,山西称之为片片)。],那年我岳父给我的小毛驴“铃铛”还小,秋收时我还是用大草黄的。

天擦黑了,往回走要过辽河,在下坡进河时小车上的辕马桩[ 车辕的头部安装的一个小木棍或铁棍,用来固定肚带(防止车向上摆)、搭悠(防止车向下摆)和后鞧(用来刹车)的。后鞧由于是水平的,需要用三花将其于鞍子相连,防止下垂。而下向拉是通过套在牛脖子上的牛样子(驴马是夹板)来提供向前的拉力的。]被大草黄那硕大的肚子蹭了出来。就在我跳下河水中要取辕马桩的时候,小车一下子扑辕[ 指车由于重心在车轴后方,车辕高高向上抬起到极限的状态。]了!大草黄也自然蹿出了套。

我捡回了辕马桩,站在冰冷的河水中重新弄好了车。双手压下重重的车辕准备重新套上大草黄。可当我把车辕刚压到过胸时,小车的重心往后移,使车辕猛一下往上翘,几乎把我翘起来。

怎么办?天已经黑了,在这前无来人后无援兵的河水里,我犯难了。我只好又把车辕抱在胸前,双臂擎住车辕,还要一只手举着鞍子,一只手吃力地抬着套。正犯愁应该如何用脚去勾牛头绳才能把牛套上的时候,它见我做好了套车的架势,自己调过腚来,把屁股慢慢地靠进了小车辕里!我高兴地赶紧把鞍子放在了它的身上,压下了车辕,先摸过来肚带,系好了肚扣之后才脖套绳[ 这是违反套车的规矩的,如果扣好肚带的牛以为车已套好,自己走起来了,小车还是会扑辕的。]。直到我跳上车,双腿又跨站好后,它才一步一步地把车拉出了河。

在回来的路上我想:从来没有人教过它这样做,它是怎么懂得这样恰到好处地配合我的呢?如果没有它这样默契地配合,恐怕我要费大事了。我倒不担心小车会被河水捉住[ 陷车,由于河水是流动的,停在河中不动的东西会被水流慢慢抽走下边的沙子。于是车轮就慢慢下沉,直到把整个车轮吞没。]。要知道秋天在辽河里停车,车轮经常会被河沙捉死,像吸铁石一样把车轮埋个结实,有的车就这样被“捉”到河里再也出不来了。虽然捉住了大但草黄一走也能把车拉动。我担心的是重载我不能在河里套上车,就只能一个一个再往河边卸高粱头,套好空车再装了。那我就要遭大罪了,因为当时我的双腿已经被一尺多深的河水冻得快麻木了。

我非常感谢大草黄,它如果是人,我真想到家后与它同饮一杯,好好庆贺这车粮食能顺利地拉到家。

到家后,我决定先不往学校送牛了。我把它牵到了后院,挑了一大筐青玉米切碎后好好地犒劳了它,自己才进屋吃饭。

吃饭时,工友老王头见我挺晚了还没有送牛,叫值班的老师看守学校,来我家取牛。我向他讲了河里的故事,老王说:“咱们的大草黄就是不会说话,其实它可懂人的意思了。”老王还说:“这几年,你们父女俩常放养它,它把你和你的女儿都当成主人了。”

唉,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是大草黄的样子还是经常在我的脑海中出现。我常想人与动物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呢?现在生产力发展了,牛与马这些朋友与人类的关系也渐行渐远了。比如说马曾经是人类的主要坐骑,几乎每个骑兵们都能讲出不少他们和他们的马之间的一些感人故事。可是以后的人,现在的年轻人,还有机会了解这些亲密的朋友吗?

1984年我调离了布校,那时大草黄已经十四岁了。临走时我向接替我工作的新校长嘱咐,一定要照料好它,要善待好咱们学校的这位好伙伴,它是咱们学校的功臣。直到今天,多少年过去了,我还常常思念我们这个可爱而忠实的朋友[ 不是这样的。在爸爸走之前它就被卖给学校的会计张平了。因为张平的儿子把邻居家的牛的大筋砍断了,要赔人家牛,于是大草黄就被卖掉了。]。

(第七章“在教育一线干了后半辈子”完。全书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