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在原子化的孤独时代,我们还能找到同类吗?
当我们在深夜合上那本厚重的《**宣言》,目光最终停留在最后那句震撼了一个半世纪的结束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时,一种复杂的、甚至带有几分苦涩的情绪或许会涌上心头。这句口号曾经如雷霆般唤醒了无数沉睡的灵魂,让分散在各个工厂、矿山和码头的孤立个体汇聚成改变历史的洪流。然而,当我们抬起头,环顾四周,看到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图景:这是一个极度互联却又极度孤独的时代。我们在微信上有几千个好友,在社交媒体上有数万个粉丝,我们每天在无数个群聊中刷屏,但我们的内心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像一座座孤岛。我们在拥挤的地铁里背靠背,却互不相识;我们在隔板林立的办公室里敲击键盘,却彼此防备;我们住在蜂巢般的公寓楼里,却不知道邻居的姓名。对于生活在21世纪的现代人来说,“联合”似乎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神话,而“孤独”才是我们唯一的通用语言。于是,一个尖锐的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在今天这个将人彻底“原子化”的社会里,马克思的这句呼唤还有意义吗?我们究竟去哪里寻找哪怕一个真实的同类?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必须痛苦地承认一个事实:现代资本主义最彻底的胜利,不仅仅在于它征服了全球的市场,更在于它成功地重塑了人的存在方式——它制造了“原子化”。在马克思的时代,工人们虽然贫穷,但他们聚集在同一个巨大的厂房里,面对着同一台机器,遭受着同一个监工的责骂。这种物理空间上的聚集和苦难的同质性,天然地为“联合”提供了土壤。他们不仅是同事,更是命运共同体。然而,今天的资本逻辑进化了。它发现,一个团结的集体是危险的,而一个个分散的、互相竞争的个体才是最安全的“燃料”。于是,它通过精细的社会分工、灵活的用工制度和数字化的管理手段,将那个曾经紧密的“阶级”打碎成了无数颗沙砾。看看我们今天的生存状态吧。外卖骑手虽然身穿同样的制服,但他们并不是一个团队,而是被算法驱使的竞争对手。系统告诉他们,如果这一单你跑得慢了,就会被别人抢走;如果你的排名掉了,就会失去接单的资格。在这里,身边的每一个人不再是战友,而是潜在的敌人。在写字楼里,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绩效考核、末位淘汰、保密薪资制,这些现代管理学的发明,像一道道无形的墙,将员工隔绝在各自的利益格子里。我们被教导要“对他人的成功感到焦虑”,要“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独自通过努力实现阶层跃升”。这种将结构性矛盾转化为个人竞争的逻辑,彻底瓦解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基础。我们不再相信集体,我们只相信自己;我们不再寻求联合,我们只寻求突围。这种原子化的生存状态,让我们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本体论孤独”——我们感觉自己是茫茫宇宙中唯一在受苦的粒子,没有人理解我们的疲惫,没有人分担我们的焦虑。
也许有人会反驳:我们不是有互联网吗?我们不是在网上找到了无数的“圈子”和“搭子”吗?这难道不是一种新的联合吗?遗憾的是,马克思如果活在今天,他可能会一针见血地指出:互联网上的大多数聚合,并不是真正的“联合”,而是“回声室”里的抱团取暖,甚至是某种虚假的代偿。社交媒体的算法机制决定了,它只会把那些和你观点一致、情绪相投的人推送到你面前。我们在网上寻找的不是“同类”,而是“镜子”。当我们因为某个社会热点而在网上群情激愤、整齐划一地刷屏时,我们往往产生了一种“我们在一起”的幻觉。但这种基于情绪宣泄的连接是极其脆弱的。一旦热点过去,或者一旦群体内部出现细微的观点分歧,这种脆弱的联盟就会瞬间崩塌,甚至演变成内部的互相攻讦。更残酷的是,网络让我们的连接变得“去身体化”和“去责任化”。我们在屏幕后面可以轻易地对一个陌生人表达“爱意”或“杀意”,但我们却无法忍受现实中人际关系的哪怕一点点麻烦和摩擦。我们习惯了“一键拉黑”,习惯了只索取情绪价值而不承担义务。这种廉价的、随时可以断开的连接,非但没有治愈孤独,反而让我们在关掉屏幕的那一刻,感到更加彻骨的空虚。真正的“联合”,从来不是在舒适区里的点赞之交,而是在真实的风雨中把后背交给对方的生死契约。
那么,在这个原子化的荒原上,我们真的注定要孤独终老吗?马克思那句“联合起来”的咒语真的失效了吗?不,它没有失效,它只是需要被重新翻译,需要被赋予新的时代内涵。在今天,寻找同类、实现联合,不再仅仅是一场宏大的政治运动,它首先应当是一场关于“重新发现附近”的生活革命,是一次对“他人”的再人化过程。我们要寻找的“同类”,其实并不在遥远的网络彼端,而在被我们忽视的“附近”。人类学家项飙曾敏锐地指出,现代社会的一个特征是“附近的消失”。我们通过互联网连接全世界,却对住在隔壁的人一无所知;我们关心几千公里外的战争,却对楼下保安的困境视而不见。这种对“附近”的逃避,正是资本希望看到的。因为只有当你切断了与周围具体的人的联系,你才会变成一个完全依赖系统、完全依赖消费的原子。因此,重建联合的第一步,就是重新看见那些具体的人。那个每天给你送快递的小哥,那个在格子间里坐在你对面不敢大声喘气的实习生,那个在深夜和你一起在便利店吃关东煮的陌生人——他们不是这一套庞大系统中的NPC(非玩家角色),他们就是你的同类。他们的疲惫就是你的疲惫,他们的恐惧就是你的恐惧。尽管你们的职业不同、收入不同,但在资本增殖的逻辑面前,你们都处于同一个结构性的位置:都是出卖劳动力以换取生存资料的人,都是在不确定性中挣扎求生的人。
马克思所说的“无产者”,在今天这个时代,其边界已经大大扩展了。它不再仅仅指代蓝领工人,它包括了所有在这个加速运转的社会中感到被异化、被剥削、被系统性压抑的人。当你意识到这一点时,你会发现,你并不孤独。那个在算法中奔波的骑手,其实就是没有坐在办公室里的你;那个因KPI而焦虑脱发的程序员,其实就是收入稍微高一点的流水线工人。当我们撕下“中产阶级”、“白领”、“自由职业者”这些虚幻的标签,还原到“劳动者”这个最本质的身份时,一种深层的、基于命运共同感的“联合”就有了可能。这种联合,在当下未必表现为走上街头的激进抗争,它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微观层面的仁慈”和“消极的抵抗”。当我们在点外卖时,因为暴雨而给骑手多留一点时间,不给差评,这就是一种联合;当我们在职场中,面对不合理的加班要求时,不再为了表现自己而主动内卷,而是和同事们达成某种默契的“防御性划水”,这也是一种联合;当我们在看到同事被不公正对待时,不是明哲保身,而是哪怕私下里给予一句支持和安慰,这更是一种联合。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实际上是在用人性的温度去对抗系统的冰冷,是在原子化的沙漠中通过彼此的善意连接成一片小小的绿洲。这种基于具体生活场景的、带有体温的连接,比网络上的一万句口号都要有力得多。
更进一步地说,真正的联合,意味着我们要敢于打破“完美受害者”的苛刻想象,去接纳彼此的不完美。在原子化的社会里,我们对他人的容忍度极低,我们习惯于用道德显微镜去审视别人,一旦发现对方有瑕疵,就立即划清界限。这种洁癖式的交友观,是团结的大敌。马克思从未说过无产者是完美的圣人,他深知被压迫者身上也沾染着旧社会的污泥浊水。真正的联合,是在认清了彼此的软弱、自私和局限之后,依然选择站在一起。因为我们知道,造成我们这些缺陷的,正是我们要共同对抗的那个环境。如果我们一直等待完美的同类出现,那么我们永远只能是孤家寡人。我们要学会拥抱那个并不完美的“具体的他人”,在共同的挣扎中互相支撑,互相修正。最后,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重读“联合起来”,其实是在召唤一种“爱的能力”。这里的爱,不是小布尔乔亚式的浪漫情感,而是一种政治性的、具有革命力量的爱。正如切·格瓦拉所说:“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是被强烈的爱所引导的。”在资本主义试图将一切关系都异化为利益交换的今天,去无条件地信任一个人,去不计回报地帮助一个人,去真诚地理解一个人的痛苦,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彻底的反叛。当我们开始关心粮食和蔬菜,开始关心那个具体的人,当我们在电梯里不再低头看手机而是对邻居报以微笑,当我们愿意为了群体的利益而哪怕牺牲一点点个人的便利时,我们就正在缝合这个破碎的世界。
所以,回到文章开头的问题:在原子化的孤独时代,我们还能找到同类吗?答案是:只要你愿意走出那个由算法和自我构筑的牢笼,只要你愿意收回投向远方虚幻世界的目光,投向你身边那个真实的人,你就一定能找到。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痛苦是相通的,渴望尊严的灵魂是相通的。我们原本就不是孤岛,我们是同一片大陆的一部分,只是潮水上涨,暂时掩盖了连接我们的陆地。“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不仅仅是一句战斗的檄文,它更是一封写给全人类的情书。它告诉我们,无论技术如何进步,无论世界如何变迁,人,依然只有在对他人的看见、理解和拥抱中,才能完整地确证自己的存在。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孤独的良夜,去寻找你的同类吧,去在彼此的眼中看见光,然后,正如马克思所期待的那样——手挽着手,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人间,活出人的尊严与阔大。因为,我们除了身上的锁链,没有什么可以失去;而我们即将拥有的,是整个世界,以及在这个世界中,不再感到寒冷的、彼此相依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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