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生于1640年(明崇祯十三年)， 卒于1715年(清康熙五十四年)。在他生活的时代，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都十分尖锐，思想统治极严，整个官僚机构的腐败早已显露出来;政治黑暗，剥削残酷，战乱天灾不断，人民生活无比痛苦，曾爆发于七等农民起义。蒲松龄晚年写下的《纪灾前篇》及《后篇》就真实地纪下了当时山东一带的严重灾荒，农民无法安生的情况。《聊斋志异》正是产生在这样的历史时代。《聊斋志异》是一部文言短篇小说集，流行本共收作品431篇(现存各本汇总约有490余篇)。由于故事来源不同和作者世界观的复杂和矛盾，其中的作品良莠不齐、玉石杂陈。但多数篇章的基本倾向是积极进步的，属于消极落后甚至反动的只占小部分。其中多数故事展示了当时社会现实的真实面貌，揭示了黑暗的政治和尖锐的阶级矛盾，反映了人民疾苦，鞭笞了封建统治阶级，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人民的爱憎，有着深刻的思想内容。这也正是《聊斋志异》和明清其他文言短篇小说的不同之处。

《聊斋志异》首先值得肯定的是对贪官酷吏、豪绅恶霸的揭露和对封建政治制度某些方面的批判。这类作品在全书中占有相当的比重，并且写得相当深刻。例如《促织》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一篇。故事通过“宫中尚促织之戏”给人民带来的灾难，揭露了封建统治者残害人民的阶级本质。成名一家的悲惨遭遇只是千万受害者的一例。为了一只促织，不仅“薄产累尽”，而且受尽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闹得儿号妻泣，鸡犬不宁，茅舍无烟，生不如死。作者更以成名之子化为促织这一离奇的情节，通过这个无辜的九岁儿童心灵所遭受的摧残，对封建统治者提出了强烈的控诉。作者揭出了“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的可怕的生活真实。作者对成名那样的被迫害者寄予深切的同情;而对贪暴、蛮横和迫害人民的各级封建统治者进行了严正的指责和抨击，结尾则写出了他们升官发财的血腥实质。本篇后面的“异史氏日”(即作者的评论)更触及不恤民命的最高统治者: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以官贪吏虐，民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 (此段文字见抄本，刻本已被删去。)短短几行，便有力地揭示了悲剧产生的原因。

另一篇代表作《席方平》，通过阴惨的阴间画面，毫无掩饰地勾画出了整个封建官僚机构的腐败和黑暗，对阴间从城隍到冥王的各级统治者的辛辣讽刺，句句都是针对着现实世界里大大小小的封建统治者而发的。故事叙述席方平的父亲因为和一个财主有仇，被财主阴间贿赂官吏追命惨死，阴魂打入地狱受苦。席方平为了代父伸冤，魂入地狱告状，因仇人用钱买通了整个地府，使他反而遭受了地狱中的种种酷刑。但在严酷的考验面前，席方平始终坚持斗争，“大冤未伸，寸心不死”。他不仅敢于用讥嘲的口吻道出地府百官的隐私:“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耶!”而且在屡经酷刑之后，冥王问他再敢讼否;他仍然坚定地答道:“必讼。”这样不畏刀锯、威武不屈的坚强性格，连小鬼都不免感叹: “壮哉此汉!”在这样倔强的人物面前，冥王卑鄙的利诱当然也遭到了拒绝。这个富有艺术生命力的理想人物形象是当时人民反抗意志的体现。在《梦狼》、《王者》、《潞令》、《冤狱》、《公孙夏》 等许多篇章里，也深刻地暴露了大小封建统治者的昏庸腐朽、鱼肉人民的狰狞面目。他们为官的唯一准则是:“袖有三百钱，便而翁也。”(《梅女》)蒲松龄已经感觉到贪官污吏不是个别的现象，所以大声疾呼:“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梦狼》)他又借成生之口喊道:“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有不操矛弧者耶!”(《成仙》)这正道出了当时千百万劳动人民心头的积愤，也是人民有力的控诉!

豪门地主是封建统治机构的直接支柱，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作威作福，勾结官府，仗势欺人，给人民带来了莫大的灾难和痛苦。蒲松龄用相当多的篇幅对他们作了尖锐的揭露和批判。《红玉》就是一篇对封建恶霸的控诉书，故事的中心事件是写邑绅宋御史为了霸占有夫之妇，残害冯家祖孙三代的血腥暴行:......宋氏亦怒，竟遣数人入生家，殴翁及子，汹若沸鼎。女闻之， 弃儿于床，披发号救。群篡舁之，哄然便去。父子伤残，呻吟在地;儿呱呱啼室中。邻人共怜之，扶置榻上。经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呕血，寻毙。生大哭，抱子兴词，上至督抚，讼几遍，卒不得直。后闻妇不屈死，益悲，冤塞胸吭，无路可伸!……这是一幅多么令人发指图画!作者同情贫弱无告的被压迫者，在篇中借豪侠的超人力量，惩治了为人民所痛恨的地主恶霸。

在《石清虚》、《刘姓》、《崔猛》、《向杲》等篇中，作者刻划了一个个沾满人民鲜血的人间魔鬼的形象:他们巧取豪夺，无法无天，打死人当作儿戏，占田产视若当然;他们和官府紧紧勾结在一起，凶狠地欺压着人民。此外，如《天宫》暴露了统治阶级生活的秽污糜烂;《夏雪》嘲笑了他们的好谀词、爱奉承;《金和尚》写出了僧侣地主的豪华荒淫生活;《伍秋月》把笔锋指向了“未有不可杀者”的吏役，都从较广泛的方面揭露和击了封建治阶级。总之，《聊斋志异》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撕开了封建社会的黑暗，暴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凶残，也透露了人民生活的苦难。虽然作者还不能认清封建社会阶级剥削、阶级压迫的本质，但是他却看到了封建统治阶级这样的残暴、贪婪与腐朽给人民造成的痛苦。所以作者所表现出来的爱憎感情，十分鲜明，常常通过超现实的幻想情节对迫害者给予应有的惩罚，为受压迫、受欺凌的下层人民伸冤泄愤。

《聊斋志异》在勾勒统治阶级丑恶嘴脸的同时，还塑造了一系列被压迫人民的形象。作者在这些形象的创造中，倾注了深切的同情，寄托了自己的理想。上述的席方平、向杲等无不如此。尤其可贵的是有很多是处于封建压迫最底层的妇女。如《聂小倩》、《小谢》、《连琐》等篇的女主人公，她们无论在人间，或是在冥界，处境都是凄凉的，命运掌握在凶残的压迫者的魔爪中，精神上备受压抑。但她们不是驯服的奴隶;她们在困苦的境遇中，依旧向往着自由的生活，富有强烈的反抗精神。此外，作者还在少数篇章里，描写了农民和小生产者的形象，如《农夫》、《农妇》、《于江》、《斫蟒》、《狼》等篇，都是赞美劳动人民的善良、纯朴、豪爽和勇敢机智的优秀品质的。再如《水灾》、《田七郎》、《二商》、《乔女》等篇，虽然有一些关于封建伦理道德的宣扬，但也写出了只有下层的穷苦人民才能以真心待人，才能有真诚的友谊与父子兄弟间的正常关系。这一切，是和作者长期生活在农村、较广泛地接触了下层人民密切关联的，同时也表现了作者对劳动人民的赞美。

《聊斋志异》中还有许多篇章通过对考试弊端的揭露和对知识分子精神面貌的剖析，批判和暴露了科举制度的腐朽性。蒲松龄一生失意于科场，有着极其深刻的切身感受，因而这一类作品，思想和艺术都很有成就。作者首先攻击了形形色色的试官，他们个个是昏庸贪暴的“虚肚鬼王”(《考弊司》),只会贪赃枉法，毫无实学。他们主试，只能“黜佳才而进凡庸”(《三生》)。《贾奉雉》、《三生》、《冷生》等篇都是对有眼无珠的考官学使的诅咒和揭发，也写出了有才能有学问的人终生潦倒的不平。《僧术》则以冥间的“捐纳之科”，影射了科举制度的金钱交易。在抨击科场里的种种弊病的同时，作者又在许多篇章中尖锐地批判了在科举制度下培养出来的封建士子的丑恶灵魂。《续黄粱》揭露了封建士子向上爬的劣根性，他们向往的是“平步青云”，富贵荣华;爬上去之后，马上就会作威作福，倚势欺人。而读书人的读书，亦只是“持敲门砖，猎取功名;门既开，则弃去”(《于去恶》)。《苗生》一篇概括了两类“名土”的典型:一是卖弄才华，妄自尊大;一是阴险毒辣，妒嫉成性。蒲松龄对这两类卑鄙之徒进行了辛辣的讥讽和无情的批判。其他如《王子安》、《仙人岛》、《叶生》、《杨大洪》等篇都勾勒出了丑态百出的封建士子形象。《聊斋志异》有些篇章还描写了封建士子陷在统治阶级设下的可怕的科举罗网里，在向上爬的梦幻里耗蚀掉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剖析了热中功名利禄的士子的可怜而又卑微的灵魂。《司文郎》中描写宋生生前“不得志于场屋”，死后也念念不忘，企图借朋友的“中试”一遂平生不酬之恨。《素秋》篇通过恂九在科场上的遭遇，抨击科举制度吞食了人们整个生命。《王子安》写王子安梦见自己考中而“大呼长班”，是多么可叹可笑!《聊斋志异》对科举的许多黑暗现象的批判可以说是《儒林外史》全面抨击科举制度的先声。

《聊斋志异》里写得最多的是爱情故事。其中不少篇章包含着深刻的社会内容，揭露了封建势力的罪恶，歌颂了对封建势力的反抗斗争。如《鸦头》塑造了一个沦为娼妓的狐女形象，她在残酷、凶狠、贪婪、毫无人性的老鸨的压榨下，过着极其悲苦的生活，没有生活的自由，没有做人的权利。然而，鸦头却绝不是安于命运的奴隶，她敢于反抗老鸨的蹂躪暴虐而随情人私奔。当她重新落在老鸨的魔掌中，长期过着“暗无天吕，鞭创裂肤，饥火煎心”的幽禁生活时，依旧进行着顽强的斗争。《细侯》也是在爱情故事中反映出深刻的社会矛盾。故事描写妓女细侯和穷书生满生相爱，为了筹款赎身，满生南下寻友谋金，不意其友因“挂俣免官”，反而“落魄难返”，后又因故蒙冤入狱。其时，一富贾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占有细侯，便陷害满生，“以金赂当事，使久铜之”，并假作满生绝命书，以绝细侯之望，骗娶了细侯。后来满生出狱，富贾的诡谋才真相大白，细候“携所有亡归满”。在封建时代，妇女受压迫最深，因而反抗也最强烈。像细侯这样倔强的女性形象，在我国古典小说中是十分可贵的，她身上体现了被压迫妇女的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

《聊斋志异》更多的是写狐鬼精灵和人的爱情故事。在这些篇章中，作者出色地塑造了一群品格优美的女性形象，像红玉、婴宁、香玉、青凤、娇娜、莲香等等。她们漠视封建礼教，完全凭自己的意志行事。这些女性形象反映了被压在封建社会最底层的妇女们的反抗愿望。这些爱情故事的男主人公，有些是能以互相尊重的平等观念对待女性的，如《连城》里的乔生，《瑞云》中的贺生，《阿宝》中的孙子楚，《婴宁》中的王生等，这些男性形象是作者从现实生活中概括出来的理想人物，体现了作者一定的民主思想。但是，这些故事中男女主人公的斗争只是为了个人生活，而不是为了社会。这种人生观对我们无产阶级来说已经没有任何进步意义。反倒是资产阶级通过影视剧等大肆宣传这些“痴男怨女”的主题以麻痹人民，真是流毒无穷!此外，在一些爱情婚姻故事里，作者还揭露了封建婚姻制度下的种种丑恶。如《陈锡九》暴露了封建婚姻的买卖关系;《姊妹易嫁》批判了封建的嫌贫爱富的势利观念;《武孝廉》谴责了喜新厌旧的负心汉;《窦女》揭露了地主阶级玩弄女性的丑恶灵魂，等等。

《聊斋志异》反映的生活面是极其广阔的，作者接触了各种各样的生活题材。《公孙九娘》、《乱离》、《仇大娘》、《林氏》等反映了清兵入关时人民的乱离生活，揭露了满清统治者的残酷屠杀。在《局诈》里叙述了一帮骗子手利用官吏们向上爬的社会心理，进行大规模卖官的**活动;《佟客》里剥下了董生为了保全自已、连父亲都不救的伪侠士的假面具;《劳山道士》里诙谐地写了好逸恶劳的王某在现实中“撞壁”的笑话;《画皮》里用狞鬼披着美丽的画皮来害人的故事，启示读者对一切问题应看其本质而不受表象所迷惑;《偷桃》里有声有色地描写了民间杂技艺人的生涯;《岳神》里咒骂了巫医的害人之术，等等。此外，《聊斋志异》还有不少短小精悍的速写、奇闻、轶事、笑话、寓言，从各个不同方面反映了时代的生活风貌，和人民的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等等。

《聊斋志异》成为古典文学中的名著，主要是因为作者的世界观中有进步的一面;但是，我们绝不应忽视作者世界观中消极落后一面及其在作品中的反映。作者的阶级出身给他带来了极深的阶级偏见，所受的传统的儒家教育也使他思想上保存着浓厚的封建伦理观念。因而，在《聊斋志异》里，作者一方面是社会罪恶的无情揭发者，一方面却又是封建伦理道德的说教者和宣扬者。如《邵女》一篇，集中地歌颂了封建制度下逆来顺受的妇女。主人公邵女在悍妇金氏的百般虐待下，过着非人的生活，但她毫无反抗，低声下气地极力讨好金氏，她的信条是:“自顾命薄，聊以泄造化之怒。”金氏改悔前罪，了结宿报，更是缺乏生活的真实。通篇是宣扬驯服屈从、听天由命的奴隶哲学，这是反动统治阶级所灌输的思想!又如《珊瑚》、《妾击贼》等篇中，虽也触及一些社会矛盾，但全篇的主题思想是颂扬封建道德的。在不少爱情婚姻故事里，作者把封建的贞操观念和爱情专一混淆起来，甚至赞赏一夫多妻制!又由于作者出身小地主、小商人家庭，沾染了不少庸俗意识，在某些作品中赞赏和宣扬发财致富思想，把它看成是好人得善报的结果。作者有时也追求低级趣味， 有不少色情的描写，这些封建糟粕即使在一些优秀篇章中也不同程度的存在。《聊斋志异》对科举制度虽有揭露批判，但是作者并没有认清科举制度的虚伪性与反动性。他自己“五十余犹不忘进取”，所以他在作品中没有能根本否定科举制度，只是把揭露的笔锋指向科举制度中的一些丑恶现象。有些篇章表现出对科举制度的幻想，如《封三娘》、《青梅》等篇，都以登第作官的喜剧作为理想的结局，这反映了作者庸俗的功名利禄思想。另外，蒲松龄虽对地主豪绅、贪官污吏进行了揭露，对封建社会中的不合理现象予以抨击，但对最高统治者则存有幻想。如《席方平》中，虽然写了一群横行不法的贪官污吏，但最后却是让比冥王更高级的“上帝殿下九王”和“灌口二郎”出来主持公道。《促织》里虽然揭露了“天子”的罪行，语调还是隐晦温和的。《辛十四娘》则把“天子”写成了一个仁慈的救世主，其荒淫腐朽倒成了次要的。此外，作者又在很多篇章中歌颂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所谓“大公无私”的“清官”和所谓“乐善好施”的“善人”，如《胭脂》、《老龙船户》等，写“清官”怎样地为民除害，为民伸冤，《张不量》 写冰雹不打“善良”地主田地等，都是为地主阶级涂脂抹粉。尤其应该指出的是，作者站在地主阶级的立场上，敌视农民起义，诬蔑农民起义为“盗贼”，并认为他们“左道无济，止取灭亡”，《小二》《九山王》就是这一类的坏作品。《小二》中更颂扬了为私利而离间起义军的丁紫陌和背叛起义军逃走的小二，充分表现了作者思想的反动的一面。《聊斋志异》中也有浓厚的神道迷信、因果报应的落后成分。如《江城》、《三生》等篇，用“人生业果，饮啄必报”来解释生活现象和矛盾，宣扬宿命论思想。在《画壁》、《成仙》、《长清僧》等篇中明显地流露了色空观点。这些思想都模糊人们的反抗意识，引导人们趋向消极。另外，《聊斋志异》的多数狐鬼故事虽然表现了积极的思想内容，但是作者是在迷信思想支配下进行艺术构思的，它们在客观上也仍有传播迷信思想的消极的一面。蒲松龄世界观中的进步和反动因素渗透在《聊斋志异》里，其反动落后一面使《聊斋志异》含有很多封建糟粕，妨碍作品在艺术上达到更高的成就。对《聊斋志异》，我们必须严肃地批判其中有害的因素，才能正确地吸收其有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