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新民主报》

2025年12月17日

“混沌”(Kaos)一词源自古希腊语，最初用来描述万物起源时的原始混乱与虚空。在日常生活中，它也用来表示混乱、随机状态和散乱，其词源非常古老。

在古代，人们将万物的基础归结为虚无与混沌。虚无所在之处，同时也是一种混沌的定义，意味着一种不可知的状态或无法给出解释的情形。从哲学角度看，这是一种逃避路径——在古代社会看来，起点就是虚无与混沌，不值得质疑，也与今天无关，因此不需要任何解释。

当然，对于当时而言，这种态度是可以理解的。要为万物的起源提供解释，既没有条件，也没有足够的知识积累来提出合理假设。因此，除了将不可知之物定义为虚无或混沌外，那个时代不可能期待有其他解释。然而，真正的问题在于：混沌之后发生了什么?混沌是开始并结束了，还是持续的?如果周围的一切都源自混沌，那么混沌本身是否已被秩序取代?对此，古代人给出了这样的回答：是的，起点是混沌，但随着时间推移，它被秩序取代。他们将这种秩序称为 “宇宙”(Kozmos)。

“Kozmos”一词在古代既表示秩序，也表示宇宙;如今则仅用于指宇宙。我们所知的所有宗教、所有试图解释宇宙的神秘主义方法，在仰望宇宙时都会看到“宇宙”，即秩序。一颗恒星每天从东到西完成运行，夜晚隐没，由更小、更亮的星体接替，更远处则是无数光团点缀夜空。世世代代看到的、并传递给后代的景象就是如此。因此可以说存在一种秩序——因为这种行为在世代间持续发生。偶尔会有燃烧的石块从天空坠向大地，但这只是例外，可被忽略，或在神秘理论中被轻易解释，并不违背秩序本身。地面上的情况也是如此：多数时候，季节在各地长时间以相同方式出现，山脉恒久不变，海洋位置固定。因此，若我们谈论这样一种秩序，那它只能是神圣的;破坏秩序的例外只是神向我们发出的信号。可见，定义一种秩序能让事情变得相当简单。正如用“起点是混沌”来进行哲学规避可避免解释一样，随后定义一个特殊的秩序或宇宙，也能让人获得思想上的安宁。然而，现实与自然的行为很快就会打破这种安宁，并以不可忽视的方式显现出来。特别是物理学中的某些定律，与生物学领域的理论相对照，试图支撑“秩序与和谐”的理论。例如，有人提出热力学定律的结果——宇宙演化的方向总体上必须走向更大的无序——与进化论之间存在矛盾。但这里被忽略的是秩序与无序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像形而上学方法那样，假定a与b互相对立，则要么只有a状态，要么只有b状态，两者不能共存——这种看法在现实中并不成立。实际上，构成对立的a与b常常同时存在，共享同一来源且本质相同。它们之间常可观察到不平等与对称性破缺，但这并不改变两者可以并存且相互交织的事实。而且这两种对立现象之间始终存在斗争，不平等结构就是例证。我们稍后会再谈这一对立的其他面向。

混沌与宇宙是彼此分离的现象吗?

时至今日，混沌与宇宙的争论仍在继续。如果存在一种秩序，且与混乱毫无关联，那么自然的行为就变成决定论的——即事物的现状与最终结果都由隐藏的规则决定。如果只是知道太阳每天早晨升起、傍晚落下，这种描述在日常生活中似乎还算契合。但若涉及变化发生的程度与方式，以及它如何反映给我们，则会颠覆日常经验。

首先，宇宙不能被纳入决定论规则的框架。科学理论与定律并非永恒不变、不可修正，它们只是对特定时期现实所呈现状态的抽象。例如，“真空中两物体因质量而直接相互作用”的原则，曾在一定时期有用，并能解答很多问题。但随着时间推移，它可能不再适应新观察，需要修正：也许两物体间确实存在相互作用，但直接作用的形式会改变。比如，两行星或恒星与行星之间因质量而有相互作用，但其来源是质量在时空结构中造成的影响本身。质量越大，在时空结构中造成的影响越广，也就越易观测;但人与猫之间的这种相互作用及其可见行为则不存在。因此，一条科学规则未必具有普适性，也不一定会永远保持不变——这正是为何无法将宇宙定义为与混沌截然分开的“宇宙”的原因。

秩序与无序的模糊边界

在宇宙中，秩序与无序相互交织，多数时候我们无法用明确界限判定何者为结果、何者是原因，以及它们从何处开始、在何处结束。要理解这一点，需先厘清我们对“起点”与“终点”的理解。现在我们知道，不能将任何现象禁锢在不可知的边界内，因此不需要“虚无”这样的概念，我们有足够的数据来提出各种假设。不仅没有虚无的位置，我们还知道宇宙的方向并非如假设般朝向秩序，相反，无序总是在不断增加。

要理解秩序与无序，需理解宇宙中的基本相互作用。在物理学中，我们知道质量与能量其实是等价的概念——知道一个物体的质量，就等于知道它的能量;反之亦然。但我们也知道，质量与能量始终与其所处环境进行交换。物质或能量的交换在我们所在的环境中必然发生，因此我们预期这种交换会不断制造无序。实际情况还不止于此：制造无序的不仅是交换的持续，这种交换也会形成暂时的有序状态与平衡。但根据热力学定律，这种有序与平衡只是暂时的，只是迈向更大尺度无序的一步。即使一个系统与外界没有物质或能量交换(真正的孤立系统在宇宙中极难形成，即便形成)，其内部无序仍会不断增加。

衡量这种无序的标准是熵(Entropi)。熵实际上表示无序化、转化与消耗的趋势。根据热力学定律，宇宙中的熵必须持续增加。

举例来说：宇宙的平均温度呈持续下降趋势，目前测量约为-270.4°C，已非常接近可能的最低温度——绝对零度-273.15°C。在绝对零度，分子活动停止，热寂发生，动能为零，熵也为零。宇宙会朝着这种“内部无任何做功或运动”的状态演进，为此它会耗尽自身所有可用的功。也就是说，熵会一直增加到最小值——因为一个系统总是趋向以最少做功的方式存在。如果孤立系统如此运作，内部熵持续增加，而宇宙是我们所知最大的天然孤立系统，那么我们可以说：宇宙的熵将永远持续增加。这与人类日常生活中不断寻求休息不同——比如悬在枝头的苹果一旦脱离树枝，就会在重力作用下掉到地上，不会自行耗费能量飞回枝头或悬在空中;抛出的石头最终也必然落回地面。熵的情况也是如此：即使出现暂时有序，熵也会持续施加影响。杯子摔碎后，你可以把碎片拼回去让它重新盛水(即降低局部熵)，但最终无法完全回到初始状态，也无法永远阻止更大的熵增过程——杯子终将完成它的寿命。

太阳目前的熵正在迅速增加——它不断通过核聚变将较轻元素转化为较重元素，并向宇宙释放热量与辐射。但太阳的无序在地球表面创造了局部秩序：它发出的光与热使地球具备生命条件。植物吸收阳光并将其转化为自身的功，从而降低自身熵，但这在总体熵增面前微不足道——由熵产生的暂时秩序无法阻挡整体熵的增加。就像火山爆发初期的短暂温暖与爆发后巨大的无序相比微不足道一样。

秩序所在之处总有更大的无序

前文提到的互相对立的a与b状态之间没有对称性的原因，其实与它们的存在理由相同。通常，一个虚拟正电子与一个虚拟电子若无自然阻碍会立刻互相湮灭，即根本不会存在。但在比一秒短数十亿倍的时间尺度内，若外部干预或自然屏障介入，它们就能真实存在。当它们重新相遇又会湮灭，但在满足一定距离等条件下可暂时共存。这意味着a与b一同产生，湮灭也依赖于彼此。

从社会生活类比很困难，因为意识对自然的干预更容易制造出“秩序”表象，但这些“秩序”也是暂时的，有其内在矛盾，并且会因持续增加的熵曲线而无法维持自身。即使内部存在对立与不平等的发展轨迹，它们仍会继续存在，直到熵强制带来矛盾的解决。而矛盾的解决又会产生新矛盾，直到a与b因素都被消除。现今秩序中的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是现有秩序中根本对立的两方，他们的矛盾只有在双方都消亡时才会终结。这一矛盾的进程有时显得相对有序，有时更加无序，但矛盾的终结只能靠无序的增加——即冲突的加剧。苹果因内在矛盾始终趋向腐烂与消亡，这种矛盾不会永远处于秩序与对称之中，苹果无法永存，终将在腐烂与熵增中坠落。宇宙亦然：宇宙内部矛盾消失、进入静止状态的途径，就是更大的混沌。

因此，在宇宙及社会生活之外的领域中寻找纯粹的秩序或无序，并不能给社会生活带来益处。秩序与无序将永远交织。无限的辉煌或永恒的秩序，并不符合宇宙的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