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充满悖论的时代。我们在物质财富上拥有前人无法想象的丰裕,却在精神与安全感上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贫瘠;科技的进步本应将人类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但现实却是“过劳”与“内卷”成为了全球性的流行病;信息的极度发达没有带来真理的显现,反而制造了更深的认知隔阂与群体撕裂。当历史的列车驶入二十一世纪的第三个十年,曾经被西方主流学界在冷战结束后匆忙宣告“死亡”的卡尔·马克思,似乎正从历史的尘埃中重新站立起来,以一种更加深邃、更加犀利的目光审视着我们当下的困境。我们之所以说这个时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马克思,并非是要将他的每一个字句奉为教条,而是因为他为我们提供了一套解剖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最精准的手术刀,一种穿透表象直抵本质的思维方法,以及一种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历史辩证法。

这种需要的首要原因,在于马克思对资本逻辑及其内在矛盾的深刻洞察,在今天不仅没有过时,反而随着全球化的深入而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在一个多世纪前,马克思就预言了资本积累必然导致财富在一极积累,而贫困在另一极积累。在那段“历史终结”的乐观岁月里,人们曾天真地以为“滴漏效应”会自然解决分配问题,中产阶级的壮大将消除阶级鸿沟。然而,托马斯·皮凯蒂等现代经济学家的研究数据,以及我们肉眼可见的社会现实,都在无情地印证着马克思的预判。今天的财富集中度甚至超过了“镀金时代”,跨国资本的流动如入无人之境,它们在瞬间决定着一个地区的繁荣与萧条,而劳动者在全球产业链的底端不仅失去了议价权,甚至在全球性的金融游戏中变得愈发脆弱。当华尔街的算法决定了千里之外工人的饭碗,当房地产的泡沫挤压了整整一代人的梦想,我们不得不承认,马克思关于资本无限扩张本性与社会生产无政府状态之间矛盾的论述,依然是解释当前全球经济动荡、金融危机频发以及贫富分化加剧的最有力理论武器。只要资本还在主导着全球的运行逻辑,马克思就永远是那个在场外冷静的旁观者和批判者。

更进一步地,我们需要马克思,是因为他对“异化”的诊断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呈现出了惊人的预见性和当代性。在工业时代,异化表现为工人与劳动产品的分离,人变成了机器的附庸。而在今天,这种异化已经渗透到了我们生活的每一个毛孔,演变成了更为隐蔽和深刻的形态。科技巨头利用算法精准地捕捉我们的注意力,将我们的情感、社交甚至愤怒都转化为了可被交易的数据商品。我们看似在社交媒体上自由表达,实则是在为平台进行无偿的数字劳动;我们以为在享受便利的消费,实则是在大数据的茧房中逐渐丧失了主体性。马克思曾痛斥工人在劳动中“并不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这种描述在今天的“零工经济”和“平台算法”下找到了新的注脚。外卖骑手被困在系统的倒计时里,白领被困在永不下线的即时通讯软件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简化为点赞与关注的流量逻辑。这种普遍的焦虑、孤独与意义感的丧失,正是马克思所揭示的“人被物所统治”的现代版本。马克思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告诉我们这种痛苦并非个人的心理调适问题,而是结构性的社会病理。我们需要马克思,是为了在技术理性和资本逻辑的双重夹击下,重新找回人的尊严,重新思考技术应当如何为人服务,而不是人如何沦为技术的燃料。

此外,商品拜物教的理论在消费主义盛行的今天显得尤为振聋发聩。马克思揭示了商品世界如何掩盖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使之表现为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在当代社会,这种掩盖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我们通过购买商品来构建身份认同,通过品牌的符号来划分社会等级。我们狂热地追逐最新的电子产品、奢侈品乃至虚拟货币,却往往对这些商品背后的生产过程、对供应链上那些具体的人的劳动视而不见。当我们手中拿着一部智能手机时,我们看到的是科技的光环和设计的精美,却很难联想到刚果钴矿里童工的汗水,或是东亚流水线上工人的机械重复。商品拜物教让我们陷入了一种集体的幻觉,以为只要拥有了物品就拥有了幸福,只要发生了交易就完成了互惠。这种幻觉切断了我们对他人的伦理责任,也让我们在无止境的消费欲望中迷失了自我。马克思的批判如同一剂清醒剂,提醒我们要撕开商品温情脉脉的面纱,去看见背后真实的、鲜活的社会关系,去反思这种以占有为目的的生存方式是否真的能通向人类的解放。

更为紧迫的是,面对日益严峻的全球生态危机,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新陈代谢断裂”的思想为我们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生态视角。长期以来,一种误解认为马克思只关注生产力而忽视环境,但事实上,他敏锐地观察到了资本主义农业对土地肥力的掠夺性开发,并指出这种为了短期利润而破坏自然循环的行为,最终将威胁人类的生存基础。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的逻辑是追求无限的增长,而地球的资源却是有限的,这一根本性的冲突构成了现代生态危机的根源。今天,气候变化、生物多样性丧失、环境污染已经成为悬在人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主流的环保话语往往局限于技术改良或个人道德呼吁,比如垃圾分类或购买新能源车,虽然有益,却往往治标不治本。马克思的视角迫使我们将生态问题与经济制度联系起来思考:如果不改变以利润最大化为唯一驱动力的生产方式,如果不重新调整人与自然的新陈代谢关系,我们就不可能真正解决环境危机。我们需要马克思,是因为他让我们意识到,真正的绿色革命必须包含对生产关系和社会制度的深刻变革,生态正义与社会正义是密不可分的。

同时,在思想和意识形态层面,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为我们抵御虚无主义和历史宿命论提供了坚实的屏障。在这个“后真相”时代,各种碎片化的信息、阴谋论和极端情绪充斥着公共空间,人们往往容易被眼前的混乱所迷惑,感到历史似乎失去了方向,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有人沉溺于怀旧,有人鼓吹末日,也有人退回到狭隘的民族主义或原教旨主义中寻求庇护。马克思教导我们,历史并非杂乱无章的偶然堆积,而是有其内在的规律和动力;社会的发展并非由某些“大人物”的意志决定,而是由现实的生产方式和阶级力量的博弈所推动。这种宏大的历史视野赋予了我们一种从长时段考察问题的能力,让我们不至于被一时的挫折所击垮,也不至于被表面的繁荣所欺骗。它教会我们去分析社会现象背后的利益结构,去理解不同群体行为背后的经济根源,从而在纷繁复杂的局势中保持清醒的判断力。在那个看似坚不可摧的旧世界里,马克思看到了新世界孕育的胚胎;在今天的动荡与危机中,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依然能帮助我们识别出变革的潜能和未来的方向。

时代需要马克思,绝不意味着要简单地回归到过去某种特定的历史实践中去,更不是要生搬硬套他关于19世纪欧洲社会的具体描述来解决21世纪的所有问题。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在于其开放性和实践性,在于它总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丰富和重构自己。我们需要的是那个作为批判思想家的马克思,那个总是对现状保持怀疑、总是站在受压迫者一边的马克思。我们需要学习他那种“怀疑一切”的科学精神,即不迷信权威,不盲从潮流,敢于挑战既定的思维定势。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转折点上,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种能够统摄全局的理论勇气。当人工智能可能引发大规模失业时,我们需要用马克思关于“机器排挤工人”的逻辑来思考如何通过制度设计让技术红利普惠大众,例如关于缩短工作时间、关于普遍基本收入的讨论,其深层逻辑往往能追溯到马克思对自由时间的向往。当全球化的裂痕加深,地缘政治冲突加剧时,我们需要用马克思关于世界市场的分析来理解这一切背后的资本争夺,并探索一种基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新型全球化路径。当消费主义导致精神空虚时,我们需要重温马克思关于“人的全面发展”的理想,去追求一种超越物质占有的、丰富多彩的精神生活。

归根结底,我们这个时代之所以强烈地呼唤马克思,是因为我们正身处一个旧的秩序正在动摇、而新的秩序尚未建立的“空窗期”。资本主义在创造了巨大的生产力之后,也制造了它自身难以克服的障碍。不平等、异化、危机、生态浩劫,这些问题不是局部的小修小补就能解决的,它们触及了人类文明发展的根本逻辑。马克思就像一位严厉而睿智的导师,他撕碎了关于现状完美无缺的谎言,迫使我们直面社会的痛处。他留给我们的不是一个已经完工的乌托邦蓝图,而是一项未竟的事业:那就是如何超越资本的狭隘逻辑,建立一个真正属于人的、自由人联合的社会。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不仅是过去的思想家,更是未来的同时代人。只要人类还在为消除剥削、追求平等、实现自由而奋斗,只要我们还拒绝在这个充满缺陷的世界里随波逐流,马克思的思想火炬就依然会在前方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因此,重读马克思,不是为了怀旧,而是为了拯救我们的当下,更是为了赢取我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