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证共和国系列丛书之一——我那三十年(1952-1982)连载24下乡七

20.告状

可能你们会问,你们那儿“扩大化”那么厉害,那么多人被打被抓,你们怎么不上告?

要提到上告解决问题,劝自己别蛮干,我这个高中生是首先想到的并且去做了的。父亲刚被抓进去不久,我白天出工干活,晚间就在油灯底下给中央写材料,希望中央赶快来这儿调查情况,弄清是非。信写好了,投信地点是“中共中央革命委员会办公室收”。

信我不能在当地发出,因为头几天就听说有人写了上告信,信都到了卧虎屯火车站又被追回来了,我要等待机会和地点往外发。

几天过去了,打听到本队木匠姚师傅要去国营农场拉苇子,我偷偷地和他讲了此事。他支持我跟车以帮拉苇子的名义出屯,把信投到了欧里的邮政信箱。可结果始终杳无音信。

哎,我哪里知道,中央“文革”正是“四人帮”掌权,即使信发到了,会有人来给你调查、解决吗?

而本旗根本别指望,旗里还派工作组参加“挖”呢。

当时,腰力毛杜公社来了几个贫宣队,邰队长主要就是被他们打残的,而旗里还派了公安局的,有个叫王×[ 叫王杰,现在(2003)欧里工作,就是因为这个,在巴彦塔拉呆不下去了搬走的,注意,他并不是旗公安局的,而是当时巴镇粮库的。]的打人最凶,老百姓都恨这个人。

你要把信寄到旗里,两派刚联合成立起来的革委会,能解决得了你的问题吗?弄不好,我要先被挖进去。真是告状无门啊!

大约是1969年三四月份吧,内蒙古自治区革委会下发了“内蒙八条”指示,总的意思是承认有了“扩大化”,要停止挖内人党,弄清问题。

“八条”下来后,被关的人陆陆续续放了,公社关押的十几个人是最后放出的。可放出来的人并没有给“平反”,也没人承认错误。

父亲被打残了,只能拄着双拐走路,后背的伤十几年后直到死时都没好。父亲放出来后,1969年夏天直接去北京二十几天告状,是三弟领着去的。

1970年腊月十九,我结婚了。结婚典礼是在大队简单办的,没有婚宴。岳父对我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在典礼时一定要放一挂鞭炮,给我们去去晦气,增加点喜庆的气氛。

结婚两个来月后,我领父亲到通辽治伤,我陪父亲在通辽又住了四十来天。我在通辽写了几十页长的诉讼信,交给了盟军分区,希望能揪出坏人,给被打的冤者公开平反。

但是,军区的接待人员答复得是挺好,却不能马上来人解决问题——“扩大化”不是你们一个镇的事,全盟要处理类似的问题多着呢,盟里也着急呢。

21.天终于晴了

在之后连续几年的日子里,被放出的人一直没得到平反。虽然在人们心目中已没有一个承认被关的人是“内人党”“地下反共军”的了。父亲的工资在放出几个月后单位也给补发了。事实上大家都心知肚明,“扩大化”搞错了。

至于在“扩大化”中人们受到的种种酷刑,当他们出来后,人们听得目瞪口呆,真不敢相信在新中国会出现这样的悲剧。

在我镇,直接被打死在黑屋里的人虽然没有,但好些人都被打残,留下了终身烙印。受“扩大化”的影响,放出风要被抓进去的人前前后后倒是死了十几人。这些人多是历史多少有些污点的,他们怕被抓进去以后想死也死不成,就自己想办法“自决”了。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是因为害怕挨打而自杀的。

比如有个开中药店的老尹头,人已近七十岁,有个精神病的老伴,夫妇俩相依为命。老尹头从解放前就在本镇以开中药铺为生,他为人厚道,还收了一个徒弟跟他学艺。他的徒弟在“文革”前后被公社医院录用,当了调剂师。

“扩大化”开始后不久他的徒弟就受了牵连。听到这个消息后老汉绝望了,他怕自己也被抓进去受那非人的整治,在某一天夜里吊死在自己的药铺里了。

他死后,精神病老伴由于生活不能自理,几天以后也死了。

他死后我听大队支书[ 王德仁书记,他的大女婿叫宋国祥,是我二姨父宋安祥的三弟。]说:“可惜尹老汉了,他有很多民间的偏方都来不及传给他徒弟就带进棺材里去了。”

支书老王讲,有一年他牙痛得厉害,曾到郑家屯、四平几处看都没有看好。有一天路过药店门口,尹老汉见他捂着肿起的脸,问他:“咋的了王兄弟?”

支书说了牙痛和到外地医院没有治好的经过。老尹头说:“哎,我给你弄点药试试吧!”

他拿了一包药来,支书问:“多少钱?”

他说:“别给钱了,才值五分钱的东西就算了吧!”支书还是坚持给了他五分钱[ 感慨,这就是那个年代的基层领导干部。]。

可就是这五分钱的药面儿,治好了支书多年经常发作的牙痛病!

老尹头夫妇的死,使镇里失去了一名大家怀念的老中医。他是因“扩大化”被牵连致死的,这是镇里人都知道的一个事件。

粉碎“四人帮”前后,上边文件终于承认了搞“扩大化”的错误,等于公开给受害的冤枉者平反了。虽然文件下得晚了点,但天最终是亮了起来。一场令人难以想象的噩梦终于有了最后的结束。

22.人间处处有真情

有很多打人的“英雄”在后期被划成了“三种人[ 1982年12月30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清理领导班子中“三种人”问题的通知》。通知指出,对追随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造反起家的人、帮派思想严重的人、打砸抢分子这“三种人”,必须坚决把他们从领导班子中清理出去,调离要害部门和要害岗位。对清理出领导班子的“三种人”,应加强对他们的思想教育工作,给以改正错误、弃旧图新的机会。]”之一的“打砸抢”分子,一二十年中不得重用提拔。这应该是公平的,这些人应该好好反思,这是不是对你还算宽大了?当然,打死人的已被判了刑,这也是他们应有的结果。那些没有被划进“三种人”的打手们,在以后的几年中,他们自己总觉得抬不起头来,见到被打的人就一脸的过意不去。

从“文化大革命”的最初的揪“走资派”到后来的“扩大化”,没有泯灭良心的人,不做违心事的人还是很多的。

我不是说自己在那个动乱年代没打过一下人,这根本不值得一提。

因为还有许多人,他们在“走资派”危难之时,伸出了援助之手,在关押“内人党”时偷偷地关照受害者。这些人以后都得到了好结果。

我举两个例子:

左中一个“走资派”在靠边站时,许多人敬而远之,生怕接近他被扣上“保皇党”的帽子。有一天他骑马办事路过一个村子,人和马都需要喝水,他来到井边,许多认识他的人都假装没看见他躲开了。

一个农民没有怕,从家里拿来了水桶,还帮他打了水。

他问这个农民:“你不知道我是走资派吗?”

农民回答说:“我不管什么走资不走资,我只知道好人就是好人。”

一句很朴实的回答,深深地打动了这个“走资派”的心。当他官复原职后,特意派人去接来了这个农民,给他亲自安排了工作,并向大家讲了“滴水之恩”的过程,当然这个农民是少数的幸运者。

咱们镇的苗圃工作人员吕麻子,原本是外公社的一个农民。“扩大化”时,他作为民兵被派来公社苗圃看押“内人党、地下反共军”。有外人在时,他大声喝斥被关押的人;没有人时,他偷偷地告诉被关的人:“你们别怕我大喊大叫,那是给他们听的。你们放心,我不会动手打你们,你们谁要是需要什么,或者有什么事需要我办,等没人时偷偷告诉我,我能办一定想办法给你们办。”

果然,在之后的两三个最难的日子里,他里外给大家通报消息。在没有其他民兵时,还偷偷地照料伤员,人们很感激他。“扩大化”刚一结束,他就被安置为本公社的苗圃工人,变成了城镇户口。到今天人们都很尊重他,说这个麻子可真是一个大好人[ 吕**子原来是一个大好人,这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他是我初中同学吕秀玲的父亲,大名叫吕有臣。他这个人确实很能吵吵,经常因为一点小事,追在我们小孩的身后大骂“我操你个奶奶的!”,吓得我们见了他常常绕道走。而我在小学时可没少惹过他,说实话我原来对他的印象一直很坏。真没有想到原来他竟做过这么多大好事!所以真不能凭个人印象来判断一个人啊!]!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没报,时候未到。

我这不是宣传因果报应,这是人心换人心,黄土变成金的真实例子。越是在混乱之时,人越是需要冷静去思考真伪对错,才能选择正确的行为做法,这没有错。

(第六章“下乡与“扩大化””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