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农兵学员纪事】十三,情感波澜
十三,情感波澜
1,我的“两地书”
前面曾经说过,上年我们去盖县鲅鱼圈公社搞“批林批孔”运动的时候,结识了一批在当地插队的营口知识青年。后来,我与他们有过书信联系,但持续通信的,最终仅有一个人了,就是H。
开始的时候,这些信函只是很普通的来往,属于礼节性的问候而已。后来,内容渐渐多了些,她向我述说自己所遇到的一些问题,比如与当地农民的复杂关系、知青之间的小矛盾、对政治运动的不理解、对前途的期望与茫然……信中难免流露出一些无奈与苦闷的情绪;我毕竟有过同样的插队经历,自认年长一些,因此可以给她一些疏导和宽慰。
实事求是地说,这些信上没有任何需要保密的内容,至多也就是“谈理想、谈人生”而已。当然,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大家都认为,所谓的“谈理想、谈人生”不过是青年男女相互交往时欲盖弥彰的幌子。但是,我们的通信,似乎的确没有其他的想法——至少双方都没有进一步的表露。
不过,这毕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与一个女孩子书信交往,我不知道发展下去将会怎样。
1974年8月12日,星期一。
有一件事需要记一下。年初下乡,同青年点的青年们相处得很不错,回来后我代表我们工作小组给他们写了一封信。但后来只有一个人保持来信,这就是H。这是个非常热情而又天真的姑娘。在农村时,每天都数她起得最早,工作积极,待人诚恳。后来她到小学校代理教师,也很热心。
从那时起一直继续到现在。我之所以坚持这种通信,是因为我也走过她们现在正在走的这条路。我想给她一些鼓励。然而,现在想想,我又觉得自己未免太自以为是了。我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以导师的口气教训别人呢?尤其现在她已当了妇女大队长,比起我在农村,有“出息”多了。所以我更感到以前信中那些高人一等的话真是愚蠢得可笑!……
但现在要中止这个通信似乎已是不可能的,因为每次她都是那么热情,使我必须回信。我真没办法了!
说到我对她的了解,不算多也不算少,从我们入住知青点的第一天,她就给我留下了鲜明的印象。那天清早天气晴朗,只是相当冷。我从温暖的房间里出来,一下子还难以适应,哆哆嗦嗦地小跑着去上厕所,看见一个女孩正抡着大笤帚扫院子,口鼻间冒出一团一团的哈气,在晨曦中格外显眼。看见我,她笑着打招呼,哈气在刘海上凝成了薄霜。她也许有点近视,看人微微眯着眼睛,眼神却很清亮。
我在村里工作了二十多天,其实很少有与她单独接触的机会。只有两天,我在房间里绘制批林批孔的漫画,她抱着一堆书本轻轻溜了进来,说他们房间的知青都在打扑克,太乱,借我这里的清静备备课。当时她在村里的小学校当代课老师,除了备课还要批改作业。她挺认真地给我讲什么是纯小数、什么是带小数之类,那些小学算数知识我早就忘光了,听着还觉得很新鲜。更多的时间是我俩各干各的,我在炕上画漫画,摊得炕上地上到处都是;她在角落里的小桌旁静静地备课批作业。
若说我与她的交往,不过如此。平时打交道较多的,其实还是知青点的两个点长和几个团员。我对H的进一步了解,是从后来的通信开始的。
判断一个人,也许不能仅凭文字,但文字往往会暴露人的真性情。从她所述说的那些事情、那些想法、那些心事中,能够感受到发自肺腑的善良、真诚和热情,还有一股富有感染力的乐观精神和青春活力。正是这些,让我动心。
但是,我真的动心了吗?我不知道。

大连火车站,留下了许多有关相聚与分别的难忘记忆。我在毕业30年后的2006年重返旧地,看到它依然保持着原貌。
9月中旬,全班同学都去农场劳动,只有我留了下来,参加迎接七四级新生的工作。宿舍里空荡荡的,难免思绪纷乱。偏偏在这时候,读到了鲁迅的《两地书》。
1974年9月22日,星期日。
星期五借了本《两地书》。本是因无书可借,随便拿来翻翻的。但打开后就再难合上。这是鲁迅与许广平的一部分通信,并非何种有趣的小说。然而正如鲁迅说的,最大的优点乃在于真实。许多话现在看去,仔细品味,真是含义深长。
第一封信是许广平作为鲁迅的学生而满怀“苦闷”的情绪向鲁迅请教“人生的道路”的,那口气、那问题,颇似H的信。但鲁迅那时已是颇有名望、颇有处世经验的伟人,因而能引导教诲许广平,使其看准道路,走向正途。而今我为一幼稚的学生,竟也有人居然以为“师长”,请教问题,颇感惶恐。
鲁迅当时且说自己也在盲目地走路,很难承当引路的责任。而今我虽处世不同,但更是每一步将落于何处都难以推测,又怎能对别人负任何此类责任的呢?
多年以来,《两地书》我已经阅读了无数遍,在不同年龄阶段的每次重读,都会有不同的感受。粗看过去,鲁迅和许广平之间的往来文字平实淡泊,似乎缺乏应有的感情色彩。但是读得多了久了,便不难品味到那外冷里热的丰富内涵:从开始时老师与学生的思想交流,到初恋中的时进时退小心试探,再发展为情人式的大胆戏谑……鲁迅在《两地书》中表现出来的那些微妙的犹疑、徘徊、怯懦、无措,是何等真实!
《两地书》让我突然悟到,鲁迅并非无情无欲的神仙,他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普通人,在面对感情波澜的时候,那种看似矫情的踌躇和彷徨,说到底,是源于内心深处的自卑。
也许正因这点感悟,成为我四十年后写出《走读鲁迅》的基础动力。当然那是后话了。
然而,仅此一点,在当时已经足够给我极为强烈的冲击。我不能不认真考虑,我和H的交往,似乎已经开始超出“谈理想谈人生”的范畴,这让我突然有些畏惧了。
鲁迅的自卑很复杂,来自年龄和地位的差异、家庭背景和社会道德的制约……
而我的内心深处,同样也隐藏着连自己都难以觉察的自卑。
我的自卑则很简单,就是来自养路工的身份。当年弟兄们屡屡受挫的感情经历,曾使我深感压抑,所以,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恋爱问题。
平心而论,我们学校的女生中,也有漂亮的,也有聪明的,也有既漂亮又聪明的,而且也有一些与我谈得来的女生,但我却丝毫没有动过心。
因为,有一个现实问题不可回避。
从上学那天开始,我将来的道路已经确定:毕业后必须返回西安铁路局,可能还要继续干我的养路工。不难想象,当我从一个外表光鲜、社会地位似乎很高的“大学生”,回归那个形象恓惶浑身臭汗的养路工模样的时候,别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所以,我一直在提醒自己,大学期间,万万不能“找对象”,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没料到的是,与H之间,仅仅是一次人生轨迹的偶然交集,竟让我情绪动荡,实在有些荒唐。
客观而言,她刚在农村插队了一年多,已经当上了妇女大队长,将来的“进步”,也许远超过我现在的状态。这种可能出现的倒错关系,恐怕不是我的自尊心所能承受的。
再进一步说,我们之间,极少见面的机会,仅靠通信的维系,难以避免因距离而形成的隔膜。更何况,写了这么多的信,谁也没有更深层次的表露,这不能不让我想到,也许是我自作多情,自寻烦恼呢!
偶然读到的《两地书》,似乎是一记警钟,让我猛然清醒,觉得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不应当如此盲目地发展下去了。
但是,我却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2,别人的故事无法借鉴
尽管我平时在班上或美工组经常表现得很张狂,像是性格外向,但这种感情上的问题,却始终藏在心里,从不向别人倾诉。更何况,在周边的朋友和同学中间,似乎也没有什么“先进经验”可以借鉴。像老朋友于明政,自己尚在昏天黑地的热恋之中,根本没空“指导”别人;庞为平是个只知道闷头鼓捣电器的“呆子”,对于感情上的事情似乎一无所知,聊也是白聊。
后来我才发现,真正的“呆子”其实是我自己:庞为平早就悄悄地与肖羽的妹妹谈上恋爱了,大家居然都没有察觉。回想起来,并非毫无蛛丝马迹。有一次庞为平匆匆跑来我们学校,要借我的照相机用用,我多嘴问他什么事情,他有些扭捏地说,要陪肖羽的妹妹和她的同学出去玩玩。我的照相机测距是英尺而不是公尺,一般人都掌握不好,我只顾教他怎样使用了,没注意他那不自然的表情。后来真相大白,才知道貌似“呆子”的庞为平,也有“狡猾”的时候,他真是天才的“地下工作者”,这么大的事情,竟能瞒得严严实实。肖羽兄妹俩长得挺像,都是高高的个子,一双会笑的细长眼睛。后来她和庞为平终成眷属,白头偕老,是一段理想的美满婚姻。
学校里的情况则很有时代特点。
按理说,难得的校园环境,正是培养爱情火花的温床。然而,作为工农兵学员,“革命”应当是第一位的,“学习”应当是第二位的,而带有“小资产阶级”色彩的“谈恋爱”,应当是没有位置的。即使有人斗胆“冒险”,也是偷偷摸摸进行的。
更何况,作为工科院校,女生本来就少,就性别比例而言,基本就是我们班的模式:每班35名定员,女生不超过5名,也就是六比一而已。如此稀缺的女生,要么“名花有主”,要么“空留芬芳”,让男生们只能望“花”兴叹。能在就读的三年期间形成恋爱关系并结成姻缘的,很不容易。
有些事情,也往往不像主观臆测的那样简单。比如,我很熟识的同级女生吴凤珍,毕业工作后不久便嫁给了一位邻班的男生。我总以为他们是在校期间恋爱成功的呢,其实并非如此。多年以后谈到此事,她说,那是毕业以后的事情,两人分到了一个工厂,接下来就顺理成章了。
再谈下去才知道,她早年的初恋经历,竟完全在意料之外。感谢她的信任,给我讲述了这段故事。
上大学之前,我有一个朋友,相处了两年多。当时我是小学老师,他是高中老师,都在一个农场。我俩是在教师开会学习的时候认识的。他是下乡插队的城市知青,我是当地的返乡知青。他是中专毕业,在学校教数学。他个子很高,爱打篮球,是个实实在在的本分人。
1973年大学招生恢复考试,我也报名了。我们学校给我放了一个月的假,让我复习功课。他当时超龄了,没有报名。但他没反对我上大学,每天还来帮我复习功课。结果录取通知书来了,一看是大连铁道学院,他就傻了。他哭了,说,你为什么不报师范?你报师范了,毕业肯定回农村了;这下你要进工厂了,你还能回来吗?
当时我脑瓜特别简单,我就想进工厂。我俩没想到一块儿,没沟通。但是我又想,那当时你也没跟我说让我报师范,你也没说啊。我就说,你等我两等,我是不会变的。
那时也不知道上学得三年还是四年。他说,我等完你,我都30多了,咱俩还是分开吧。
我说你太不相信我了。他说,不是我不相信你;人的地位变了,思想会变的。我说我不会变的。
其实我真的不会变的,我是非常重感情的一个人,特别重感情。我相信我不会变的。所以我当然不同意分开了。我认为那是不道德的。
可是他不想等了。而且他家给他压力,他的父母也说,分开吧,你都多大了,赶紧再找一个对象结婚。就这样,就这样分开了。
最后一次,我们俩在我们家啊,他也哭,我也哭。我奶奶就说了,你看,当时我不同意让她去考什么大学!多大了,该结婚啦!你说你,你还同意她。现在你看她要走了,你又哭。你哭啥呀……
我走的时候,轰动整个农场。为什么呢?我们这农场有10多个大队,范围也不小,但都认识我们。因为他是高中老师,我是小学老师,我们谈恋爱,大家都知道。我走的时候,说什么的都有,都说我把他给甩了。当然,知根知底的人知道,不是我给他甩了,是他给我甩了。但大家哪能知道这些。所以就轰动了很长时间,成了茶余饭后的话题了,所以我也出了名了。
我走了以后,大概一年吧,他搞对象结婚了。他找的那个也是民办教师,后来都转正了。我还认识这个女的,因为在我上学之前,我们在县里参加过同一个教师培训班。她挺不错,个子像我这么高,也挺白的,长得挺好,挺聪明的。
这是命里安排的。月老给你牵好线了,给你固定好了,你该是谁就是谁。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得不到。月老给你定好了,给你牵好红线了,想也没有用。
哎呀,我的这个初恋现在情况很不好。我走了以后几十年没联系, 2018年我偶然遇见他妹妹,也连上了微信。这才知道,她哥2016年就有病了,脑栓塞,现在很痛苦。我跟他妹妹说,我回老家的时候要去看看你哥哥。那次还跟她哥通了一下电话,她嫂子挺好,挺大度的,挺欢迎我去他家。
刚联系上的时候他还能走,也想见我。都定好了去看看他,但转年就不行了。他的病越来越重,生活都不能自理了,就说不想见我了。我知道啥意思,病太重了,不想让我看见。正好他妹妹在他家,我跟他视频了几分钟。他在床上躺着,挺煎熬的,我心里挺不舒服……
当初在学校的时候,只觉得吴凤珍为人很热情,经常帮同学做些缝缝补补的事情;但平时少言寡语,像是内向的性格。没想到,她心里还隐藏着这样一段初恋往事,始终不能忘怀。
比起其他班级,我们班的同学年龄大致相当,且以“老三届”居多。按理说,二十四五的年纪正是荷尔蒙旺盛的阶段,所谓“关关雎鸠”,才是正常现象。但一方面拘于肩负“上管改”重任的政治身份,一方面受晚婚晚育政策的影响,男男女女假装正经,好像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正人君子。像我们宿舍这几个家伙,平日几乎无话不谈,唯独不曾触及有关男女情感的话题。
不过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班长老艾。
老艾平常大大咧咧,似乎活得没心没肺,有段时间却显得苦恼郁闷,甚至难受得睡不着觉。好在他属于心里盛不住事的人,总会有自己往外倒话的时候,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他的情感经历竟是一段“血泪史”呢!
我记得的情况是这样的。
他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时候,本有一个女朋友,北京人,还是个干部子女。他们虽不是青梅竹马,却也属患难之交,很快就进入了热恋之中。
后来,那女孩的父亲被安排到陕西一个工厂担任领导职务,经过打通关系,要以“病退”的理由将她调到西安,她的母亲甚至亲自到黑龙江来办理此事。当时已是元旦前夕,有小道消息传说,元旦过后上级政策将会有大变化,对“病退”的审查更为严格,一般情况下,几乎难有办成的可能。老太太来的时候就有些手续办得不完备,再听到这个消息,急火攻心,竟至突发高烧病倒了!
关键时刻,老艾挺身而出,先把老太太送到哈尔滨,安排到战友家养病;继而凭借身为连队领导的身份,四处奔走(用老艾的话说,是“上窜下跳”),施展浑身解数,疏通各方关系,终于抢在12月31日下午把所有的手续都办成了。
第二天便是元旦,果然开始实行新的政策。若不是老艾办得及时,再耽搁十几个小时,事情就彻底黄了!那女孩的母亲千恩万谢,女孩本人也是万分感动,临行时山盟海誓,只等合适的时候就要办事成亲了。
那女孩顺利进入西安一家工厂工作,还当了干部。没想到,她和老艾开头还有正常联系,不久通信越来越少,后来居然提出分手。有人猜测,她已经有了新的男朋友……
如此情况,让我们义愤填膺,骂那女孩忘恩负义、丧尽良心。老艾倒想得开,说:这也可以理解,西安是嘛地方,兵团是嘛地方,天壤之别啊!即便勉强结婚成家,两地分居岂不是一辈子痛苦,这样分手,快刀斩乱麻,也算嘎嘣脆!我们听了,都骂他过度宽容;他却说,这事儿已经过去了,没嘛可后悔的了。
这就让人奇怪了,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他自己也想开了,那还苦恼郁闷什么呢?
原来,那女孩突然得了重病,已是危在旦夕!
我们真是幸灾乐祸,连说活该,活该!真是活该!但马上就发现了问题:老艾怎么会知道这情况呢?既然知道了情况,他本应当扬眉吐气才是,为什么却难受得睡不着觉呢?
老艾说,女孩得的是尿毒症,已进入晚期,透析也基本不管用了。他焦急万分,不知有什么办法能挽救对方的生命。
这故事太让人激愤、也太让人伤心。我们或是敬佩老艾有仁有义,或是劝慰老艾应当庆幸当初的分手、逃脱了一次生离死别的痛苦……尽管看法各不相同,有一点意见却是统一的:那女孩的人生道路是她自己的选择,老艾万万不能藕断丝连重新陷入感情的漩涡。
可惜老艾不听劝。他说自己既不是藕断丝连也不是感情用事,对方曾是自己连队的知青战友,遇到为难的事情就应当伸手相助,否则他这个当年的连长有嘛脸面再见别人!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不久,老艾收到对方哥哥的来信,说她已经逝世了。
老艾的思想与众不同。通过这次意外的感情流露,他的形象在我心中陡然高大起来。我也第一次发现,原来有人是这样看待和处理感情问题的。
需要补充的是,近五十年以后,听老艾亲自述说这段往事,具体情节却与我们当时朦胧了解的情况大相径庭,完全出人意料。后续的故事更曲折、更伤感、更有震撼力;那女孩的命运太不幸、太悲惨、太让人同情。只是为避免话题分散,在这里不便展开,还是留待后面细说吧。
套改一句托尔斯泰的名言:“幸福的爱情都是相似的,坎坷的爱情各有各的艰辛。”
我想说的是,别人的感情经历无法供我借鉴。我的烦恼,只能自己忍着。
3,不合时宜的信
我踌躇的时间并不长,H的来信促使我不得不有所决定。
不久前,她被抽调到公社参加一次时间较长的培训,告诉我临时的通信地址。由于人多杂乱,我寄去的信居然被人偷拆了。她既愤怒又无奈,急迫间告诉了她的一位朋友的地址,请朋友帮忙转交我的信件。
她的来信,明显流露出强烈的焦虑,这情绪很快就感染了我,思前想后,心绪烦乱。一时冲动,给她回了一封很决绝的信。我说:近来感到,这种通信不仅给她造成了麻烦,也给我带来很大的思想负担;有许多现实问题,是将来无法解决的;不如及早决断,还是就此不再联系为好。
为了避免信件丢失惹是生非,我没有使用大连铁道学院的信封。
发出这封信,我马上就后悔了。我发现,自己的那些话模棱两可,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我本来并不想伤害对方,但如此含混的言辞,又怎能不造成伤害呢?!
按常规,我们之间的通信,最长一周时间便可收到,可这次却足足过了一个多月还没有回音。她本是个性格率直的人,我认为,即便中止联系,她也要直言告知,而不会置之不理。这种状况,倒是我没有料到的,难道她真是被伤害得太深,以致彻底断了来往?若是这封信又丢了,落到别人手里,岂不是会造成更大的麻烦?我无法判断情况。对我来说,这种日子太难受了。
那段时间,我心里纠结极了。由于参加军训,长期离开学校,即使有信也不能及时收到,这更加剧了我的烦躁情绪,也许长期不愈的口腔溃疡便是由此而引起的。当我已经基本绝望之际,突然又收到了她的来信。
我这才知道,就在我上次给她写信的几天前,他们培训班全体人员集体食物中毒,情况相当严重。她被送进医院抢救,好不容易拣回一条命;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接着又返回营口家中休息,总算恢复了一些。久不联系,怕我着急,赶紧写信。接着又告诉了她家里的地址。
所以,她根本没收到我那封形同绝交的信!
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后怕。若是她在遭难的时候突然收到我的信,岂不是雪上加霜!
可那封信毕竟是现实的存在,能否收到,只是时间问题。当初我可没想到,它竟会变成了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
眼下她尚在病中,我只能又写了一封平平常常的“慰问信”以示关心。至于那“定时炸弹”的问题,只有听天由命了。
不久,接到她的回信。没想到的是,我那间隔很长时间的两封信,她几乎是同时收到的。也许还是年纪轻太单纯,她居然没看懂我那含含糊糊的言词,还以为是丢信的事让我担心了。她反倒宽慰我,不要因为个别“小人”的捣乱而顾虑,“脚正不怕鞋歪”,该咋样还是咋样!
她说得爽快,我却更加为难,一时不知该如何回信了。这才发现,优柔寡断是我最明显的短处。
如此一直拖到寒假回家。这样总不是办法,几度狠下决心,终于,如我在2月5日的日记中所说:“昨晚写了最后一封给H的信,来彻底结束这段交往……”
我在信中吞吞吐吐地说,“现在的通信,很容易让人分心,甚至会产生一些多余的想法,因此……”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些废话言不由衷,弄不好还会产生新的误解,所以还是明确提出:“这是我所写的最后一封信。”
这句话何等绝情,连我自己都不敢重看一遍。急急忙忙装进信封, 2月5日一早,就赶紧投进邮筒,生怕自己反悔。
我怎会想到,1975年2月4日19时36分,辽宁发生7.3级强烈地震,那就是著名的海城大地震!而H家所在的营口,恰在震中附近!
听到消息,我立刻懵了。天下咋会有如此怪异的事情!几乎与我写那封信的同时同刻,千里之外居然会发生一场特大天灾!
惊慌失措之中,我赶紧又写了一封信,急切地询问情况。
许多天过去,未见她回信。
情急之下,我又给三家子知青点的小组长周桂菊去了一封信,也始终没有回音。
那些天,我心神不宁地在焦虑与等待中苦苦煎熬。由于地震波及大连,有消息说开学的日期可能推迟,我赶紧给金文华、老艾等同学去信打探消息。
1975年2月17日,星期四。
返校日期渐近,但近来听到许多关于地震的传说。上次营口地震看来十分严重,北京都有感觉,大连更受影响。尤其据说近来仍有警报,人们只好冒着严寒住在室外。前几天去车站问询,据说大连的火车尚未通行,因此返校日期更无一定。
一直等到3月初,我接到老艾来信,通知尽快返校报到,然后将立即下乡“搞运动”。
我马上托上海的同学帮忙买船票。金文华他们各尽所能,总算买到了五等舱。3月8日,一大帮同学在上海聚合,集体登船返校。
4,再赴渔村“搞运动”
返校后忙忙碌碌,以致没有写日记,直到半个月以后才匆匆记录了一下。
1975年3月24日,星期一。
10日第四次乘上长征轮,不幸买的是五等舱船票,十分受罪。
12日晨到大连,在学校混了几天(其他人早已下乡去了)。不料17日突接通知:下乡宣讲中央文件时间延长,于是我们18日便来到了大孤山捕捞厂。在同渔民接触的这段时间里收获是很大的。22日出了一次海,看钓海螺,真开了眼界。23日突接通知,情况有变,立即返校。今天上午便回到学校。原来因地震使辽宁许多水利工程急需修复,我们便成了一支劳动大军,休整几天便要出发。据称时间很长,要干到5月底。今年上半年就将这样度过了。

1975年3月23日的大孤山。远处的小山包里面,据说隐蔽着巨大的山洞,是秘密潜艇基地。
由于日记过于简略,我早已忘记在大孤山捕捞厂到底宣讲了一些什么“中央文件”,对在渔村的生活倒是留下了一些印象。记得那地方似乎是在金州,毗邻黄海,不远处便是军事禁区,据说那边的山体都被挖空了,里面有无比巨大的山洞,是秘密的潜艇基地。那些潜艇平日并不是泊在水里的,而是停放在洞里内的旱船坞中,一旦有紧急情况,便可借助轨道迅速滑出山洞,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入水动作。
我还是第一次与渔民打交道,很有新鲜感。渔民的生活远比农民富裕,宅院都是用大块的石头砌成的,既结实又保温。那一带海域物产丰富,我在海边散步,随手拾到一个奇怪的生物,有一条蜷曲的尾巴,渔民说那是海马——我原以为既然称“马”一定是体魄雄健个头魁梧的样子,没想到还不到半个巴掌大。它是一种珍贵的中药材,还挺值钱的呢。海边也经常能捡到海参,这东西是夏眠的动物,冬天才是捕捞的季节,3 月下旬已经接近尾声了。我见过捕捞员在离岸不远的船上进行准备工作,穿的是大型潜水服——铜头盔、帆布连体服、灌铅的水靴,背后还拖着长长的氧气管子,看上去像是科幻电影里的外星人。
我还起大早跟渔民出过一次海,一只机船拖着两只小船,只驶出了四五海里,说是属于近海作业,但在我看来已经相当远了,海岸只是水平线上隆起的一道轮廓,村子则根本看不见了。据说那天仅有三四级的微风,对我来说却无异于惊涛骇浪。我们后面的小船一会儿落入浪谷中,没了踪影,一会儿又突然蹿上浪峰,像是飞在头顶的一只风筝。小船中坐着一个老汉,叼着烟袋神态自若。我在大船上早已无法忍受,只觉得肠胃间翻江倒海,立时大吐特吐,一直折腾到没啥可吐,涕泪交流地趴在船舷上“嗷嗷”干呕。
这时渔民们已经开始干活了。两只小船离开大船,根据在海上散布的浮标指引,收起先前沉在水底的一些长笼。那里面已经聚集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海螺和螃蟹,只需把它们集中到大船上收拢即可。渔民忙着把猎物分类装舱,只有大的才留下,小的当场就扔回海里。渔民说,打鱼不能干绝户活儿,这小的还得让它们再长大些。
中午时分,收船返航。渔民们在甲板上支起炉灶,煮了一大锅海鲜,那可是再鲜灵不过的美味啊,但我只有趴在船帮上继续干呕的份儿。可恨他们还一个劲儿地挑逗我:“多美的大螃蟹啊,上岸可就吃不着啦!”我已经吐得筋疲力尽,连搭话的力气都没有,心里一秒一秒地计算着时间,盼着渔船赶紧靠岸。
别看我折腾得半死不活,可渔民还说这根本就不算出海。远航渔船一出去就是三五个月,即便是近海捕鱼也得好几天才回来。渔民看着比农民活得滋润,可每一天都有丧命的危险。老一辈的人都有过九死一生的经历,不少人家也曾有亲人一去不归,只能在村边为他建座空坟。
由于有各种海鲜辅佐,我们在这里的伙食相当不错,真有“乐不思蜀”的感觉。结果却像每次离校参加各种活动的结局一样,又是因为“情况有变”而提前结束。屈指一算,我们在这里才仅仅呆了五天。

我们在大孤山的房东家有个名叫“小四”的丫头,淘气极了。
返校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来信。但H那里仍没有任何消息,这让我格外担心。
据上级说,下一步的任务是“抗震救灾”,本以为马上就要出发的,却又让“休整”。这学期我们连一天课都没有上呢,耽误了不少时间,可领导严令不许开课,让人无法理解。
1975年4月2日,星期三。
转眼回校已近10天。10天来完全虚度。定于4月8日动身下乡,而这几天院里无人管事,十分混乱。同学自发要求上课,但今天只上了一天,就遭当官的禁止,责为“业务挂帅”。看来只好仍是什么都不做为好。
1975年4月7日,星期一。
今天去庞为平家,听他说早晨广播前天蒋介石死了。这个老家伙居然能活到现在。
明天就要出发去灾区了。
整整两周时间无所事事,突然接到通知马上就要出发,大家立刻兴奋激动起来。
我也很激动。
因为,临走之前,我居然接到了三家子知青小组长周桂菊的来信。
她说,由于种种原因,我的去信刚从村里转给她,所以回复得迟了。
她说,这次地震尽管相当猛烈,但由于事先有预报,采取措施及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青点的19名知青全都安然无恙,无一伤亡。
她还说,春节前,村里的知青都已返回营口。本来就是“猫冬”的季节,又赶上了地震,听说春天将有招工的机会,所以大家并不忙着回村。
真要感谢上苍,让我及时接到了这封信。再晚几天,我就又要离校了,会再次中断联系的。现在终于得知他们平安无事的消息,心中如释重负。
但是,我仍然感到惴惴不安。
因为,H没有来信。
声明:本站所有文章资源内容,如无特殊说明或标注,均为采集网络资源。如若本站内容侵犯了原著者的合法权益,可联系本站删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