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60-《乐土》第六十章
【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第六十章
那天,散场之后,看戏的往外挤,戏班子的人拾掇戏台上的桌椅和别的道具,我和姐姐又奔了化妆的小屋。
可惜,小屋被人给塞满了,我们根本没办法进去。而且,来这儿的都是一些穿戴阔气的人。有年老的商会会长,有年轻的税务局职员,等等。我们挤不进去,也不敢挤,只好留在门口外边,好奇地瞧热闹。
小屋里笑语喧哗,各种嗓门儿声调掺在一块儿:
“小芙蓉,你这小丫头真出息了!”
“卖把子力气,我保你能在赵各庄唱红!”
“大爷捧你,给你当插杆儿!”
“到那会儿可别忘了我们呀!哈哈哈!”
他们所说的小芙蓉,就是我们刚才认识的、主演《鸿鸾禧》的女主角曹芙蓉。她的演出,不光感动了我这个小孩子,得到那些窑花子的赞赏,而且还有趁钱的、有势力的人来凑热闹。这对唱戏的人来说,真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在小胖墩家里,常常听他妈用一种吃醋的、巴望不得的语气议论那些走了这种运气的女同行。这使我渐渐地明白了其中的一些道理。
可是,我没有听到曹芙蓉对这些吹捧者的一句回答。只有一个嗓音沙哑的男人连声地替她应酬和代她道谢:
“先生,您吸烟!……大爷,您多关照!……哪里,哪里。……不敢……我们靠您吃碗饭哪,借您的光啦!……”
姐姐拉我回家,怕母亲等得着急。
我知道,这样一些人到后台一凑热闹,是不会轻易散开的,只好转身下楼。说不明白为什么,尽管那些人对曹芙蓉说的都是好听的话,我却讨厌他们,恨他们,真想闯进去把他们都给赶走!
以后,我和姐姐连着看了五、六场戏,场场都在开演前到后台找曹芙蓉。她在每场戏里都有角色,主要演配角。偶尔也演主角。所扮的角色,无一例外的都是天真可爱的年轻女子。
有一天,她问我姐姐:“你说说,我扮的金玉奴好不好呀?”
我抢先回答:“好!”
“是吗?咋好?”
“真象。象真的!”
她笑了,挺实在地点点头,低声说:“我爷爷就是要饭的花子,到处唱莲花落,从关里到关外,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活着。我爸爸十几岁就跟着他学戏,还给名角金开舫、李金顺当配戏的角儿。后来闹一场伤寒病,倒了嗓子,就给人家拉弦儿。”
我问她:“你爷爷在哪儿呀?”
她皱皱眉头说:“死啦……”
“你爸爸呢?”
“这会儿又给我拉胡琴。”她略停片刻,接着说,“我一边扮演金玉奴,一边想我爷爷,想我们家的糟心事儿。我爱唱这出戏,哭笑都掏真的。……”
不知道在什么时间里,这个戏班子象许多流动到赵各庄的戏班子一样,忽然间不见了。燕春楼戏园子关了几天大门,随后再一次地热闹起来;门口张贴着的海报上面,写的是一批陌生的角色的名字和一些古怪、新奇的剧目。
礼拜天不上学,姐姐被母亲扣留下帮助择菜做饭,我溜到胡同口跟几个比我年纪小的男孩子弹玻璃球儿玩儿。在墙根下和道路中间,各挖一个小坑;从这一端往那一端弹玻璃球儿,谁把玻璃球儿弹进小坑里算谁赢。凡有外人经过,我们就停下来等等,待他们走过去,我们再接续着弹。
我终于把玻璃球弹到小坑里,下边还得由我往另一个坑里弹;我刚要伸手拿球,发觉后面有人要过来,只好暂时地把手缩回。
一只穿着半新不旧的绣着白花的蓝缎子鞋、杏黄色袜子的脚,正巧踩在小坑儿上,盖住了里边的玻璃球。
我蹲在一旁,左等右等,总不见那只脚抬起来移动开。我气恼地伸手搬那只脚。那只脚用足力气,让我搬不动;抬起头来刚要喊叫,不由得愣住了。
那人忽然“嘻嘻”地笑起来。原来是曹芙蓉。
“这么大个小伙儿,还在街上玩儿这样的把戏?”她用手指头轻轻地在自己的红润的腮帮上抚动几下,“不害躁!不害躁!”
我复又跃起身,冲她傻笑,又惊又喜地问她:“你们多会回来的?”
她说:“刚到呀!想我没有?”
我实际上没有想过她,可是一张嘴巴却回答:“想!想!”
明儿个到我家玩吧。我们住在东边那个饭铺子的隔壁。”
“我没见戏报上有你的名字。你们不演戏啦?”
“演,不演吃啥。得等那帮唱皮影的走了,我们才能有地盘。”
第二天吃过晚饭,我和姐姐一块儿到曹芙蓉家玩耍。
曹芙蓉的爸爸象一个在学校里教书的先生,身穿毛蓝色的大褂儿,分头,小圆口皮底布面的鞋,眉眼跟曹芙蓉一模一样,动作言谈都显得挺文静。曹芙蓉的妈妈却跟我在宝坻老家看到的大妈、大婶和大嫂们很相似。头上梳着纂儿,大襟儿小布褂儿,肥腿裤子扎着腿带儿。脚是缠裹过后而放开的。她既不会演戏,也不会拉胡琴、敲锣打鼓。她在家里给曹芙蓉爷儿俩缝缝洗洗,买菜做饭;偶尔的,也能看见她在街上的垃圾堆里寻找没烧透的焦子块儿,用小篮子挎回家去再烧用。等以后熟了,我姐姐问她会唱戏不,她操着最纯的乐亭那一带的口音回答:会摇船,会撒网打鱼。一次船翻了,她的一家人都葬身大海,只有她一个死里逃生,嫁给“花子头”的儿子、曹芙蓉的爸爸,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那天他们刚刚坐下吃饭,是馒头。曹芙蓉的爸爸妈妈一再让我们吃,让尝尝他们的手艺好不好。
我和姐姐一边摇手说不吃,一边往后退缩。
曹芙蓉“通”地一声跳下炕,抓起一个大馒头,掰成两半儿,把一少半儿的塞给我姐,把一多半儿的往我手里塞,还说:“这里边有糖,甜着哪!今儿个是我的生日,吃馒头取个吉利,发发!你俩赶上了,还不该祝贺我发发好运,永远别倒霉呀!”
姐姐吃一口馒头,主动地对曹芙蓉表白:“你们冷不防地一走,再见不着个影子,可想你们哪!在这儿呆得挺好的,那么多人都乐意看你的戏,怎么还走了呢?”
曹芙蓉说:“这儿有一群苍蝇,绿豆蝇,可恶着哪。不躲开他们不行呀!……”
我插言说:“这么大个子的人,还怕蝇子,让蝇子给吓跑。你太胆小了!”
曹芙蓉皱皱眉头说:“他们比蝇子个儿大,比蝇子可怕。里边有有钱的商会头目,有有权的当收税官儿的,围着我嗡嗡叫,没安好心,总打我的坏主意。”她回到炕上,一面端碗拿筷子接着吃,一面又舒展开眉眼地说,“老天爷总算让他们得到报应。一个老家伙病死了,那个吃官饭的让摸进赵各庄的八路军给抓走了。我们这才敢回到这儿来。”
从这以后,我和姐姐成了曹芙蓉家常来常往的客人。曹芙蓉下午和晚间登台演出,上午睡觉。但是她十一点左右准起床。差不多每个晚上我们都去看她的戏;有几个礼拜天,我们就在她睡觉之后去找她玩儿,几次都碰见她独自坐在门外窗前,脸儿冲着天空背戏文;偶尔的,也见她一边洗衣服一边轻声地练唱。
有一个不是礼拜天的上午,因为老师们有什么活动,给学生放了假。我母亲害眼病,让我姐姐替她把灭了的炉子生着,我便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溜出家门。
曹芙蓉正倚着门框坐着,默默地背诵着戏文;被我的脚步声惊动,就问:“喂,你怎么没去上学呀?”
我告诉她:“老师有事儿不上课,给我们放假了。”
她又问:“你姐呢?”
我告诉她:“姐姐让我妈给扣下生炉子,要不然不给做饭吃。”
她听了,抬头看看,挺有兴致地说:“多好的天气呀,咱们上房上玩儿玩儿吧。”
赵各庄镇上,大多数房屋都是用煤焦子砸的平顶,一间一排地紧紧相连。而且很矮,蹬着破墙头就能爬上去。等到爬上去之后,眼前立刻展现出一块新天地:没有车,没有人,没有摊贩,尤其没有尘土飞扬;那一排一片的波浪似的屋顶,要是没有很多烟囱和稀少的天窗的话,会被人当成一条路,可以跑大车似的。
曹芙蓉拉着我的手,走过几层房子,指着不远处一个天窗说:“咱们到那儿坐坐,那儿有荫凉。”
我们往那边绕着走,脚下边喧嚣的声浪,好似变得微小了、遥远了。
走着走着,曹芙蓉突然收住脚步,拽住我,挺神秘地用眉眼示意我们往回返。
我有些奇怪地朝天窗的荫凉处注目一看,发现那儿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搂抱在一块儿躺在那里。我还立刻认出,那男的是大冬,那女的是果子。他们的这种动作,使我联想起几个月之前,他俩在燕春楼戏园子一边看戏一边搂搂抱抱的情形,越发觉得奇怪了。
大冬和果子两个人,光顾嘴巴贴嘴巴地说悄悄话,没有发现正偷看他们的我们。他们也不会想到,这会儿会有人爬上房顶,走到这样严密的地方打搅他们。
曹芙蓉脸蛋红红地小声地问我:“你知道那边两个人在干什么吗?”
我摇摇头,说:“那男的下窑,那女的爸爸是挑水的张大哥。……”
曹芙蓉嘻嘻地笑了,然后告诉我:“他们俩想成两口子。……每个人长大了都要成两口子。真是奥妙!真有意思!”她这样说着,抓住我的手,让我的手捂在她的嘴上,无声地笑起来。
从她嘴里呵出的热气,弄得我手心发痒,我也忍不住格格发笑。
她又捏捏我的腮帮,说:“你呀,你长大了,一定是个挺俊的小伙儿。”
我说:“我没有小百岁棒!……”
“瞎扯,我敢断定,你准比他强。”她做出一副十分郑重的样子这样说,随后问我,“你也学唱戏,好不好?”
我高兴地回答:“好哇。可是,谁来教我呢?我们家没有会唱戏的人呀!”
“我教你。让你姐也学。行不行?”
我立即毫不犹豫地点头:“行!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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