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证共和国系列丛书之一——我那三十年(1952-1982)连载16高中下三

难忘的高中时代

8.北京轶事

进京串联的学生主要是见毛主席,其次就是到各大院校看大字报,之后就是顺便参观故宫、颐和园、北京动物园等有名的大景点。

北京的人文景点太多,有些地处小区,学生们又多不了解,参观的人并不多。我们几个就有幸参观过牛街的礼拜寺。看门的老人像个老学究,戴个眼镜,冷冷地问我们:

“干啥来的?”

“哪里人?”

“姓名?”

然后登记才放我们进去。

提起这事,还得从我们的老师说起。

我校别看只是一所旗立完全中学,可教师有很多都是极棒的。教过我们的很多人,“文革”后都成了大学院校的讲师和教授。中山大学毕业的邝老师、云南大学毕业的赵老师,教过我数学;汉蒙俄三语皆通、翻译过外文书籍的诺老师,教过我语文;南开大学毕业的卡老师,参加过内蒙生物教材的编写,教我高中生物。

而我校的两名体育老师,都是从北京调入的。莫老师是北京乙队的篮球队员,球打得很棒;李老师(名绍基)教过我班体育。他擅长踢足球、单双杠、跳箱,垫上运动做得漂亮干净,真好像一名专业运动员。

李老师平时与我们的关系特好,大串联时却不能同我们一起回去。我们第二次打算进京,他曾嘱咐我们几人能去他家探望他的父母一次。他的父亲是北京回民中学的体育老师,曾参与过组织天安门广场国庆大典的庆典。“文革”初虽已五十来岁,单双杠上做动作仍像年轻人一样,李老师甚至自叹自己还不如父亲。北京几所大学(包括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曾点名要他去教课,但教育部门考虑他在少数民族学校教学,而这个学校不同意他走,所以没答应调走他。

我们三人按地址在牛街的巴家胡同找到了李老师的家。他父亲精神特好,根本不像五十来岁的人。他的父母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还特意给我们包了猪肉馅饺子。我们问:“邻居的回民如果知道你们买猪肉不反对你们吗?”老妈妈对我们讲,过去他们一直遵守回民的规矩,从来不买猪肉吃。他们与回民的关系都特别好。“文革”了,邻居们偷偷地告诉他家,别有那么多规矩了!我们不吃,你们可以偷偷地吃。

他们给我们仨讲了回民区的一些故事,还叫李老师的三弟特意领我们去礼拜寺参观了一次。登记时,我们一看本上来的人数才知道,这儿不让随便进,偶尔才会有几个人来参观。我们是被当作客人才让进的。

寺内,除了礼拜大堂里有几盏大吊灯的挂珠在“破四旧”时弄丢失以外,其它的完好无损。院内阴森肃穆,进去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另有一番感受。真想不到,在那骚动动乱的年月,还能有这么一片净土存在。

就在大串联的日子,北京的居民们也是极热情的,他们表现出了北京人很高的觉悟,给全国来的学生留下了一个美好的印象。当你在胡同里迷失所去的地点问路时,正在担水的大嫂会停下活儿,详详细细地给你指路;就是问到正在拍球的儿童少年,他们也会停下拍球,认真听完你的问话,然后告诉你:“您从这儿向前走,到了某某处见到什么,再向左(或右)一拐弯儿走几十米就到了。”他们舌头下面像压了一块糖在说话,特甜。讲完后还会再补充一句:“叔叔,要不然我领您去吧!”这样的礼貌回答就足够人心情愉快了,怎么好再影响人家兴致浓浓地玩呢!那时的北京,市民中还深深地保留着礼仪之邦的中国古风。

雷锋还没有远离人心,令人留恋。

9.乱得不够,再大乱下去

如果说,直到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时国内形势的乱就够人们品尝了的话,那和以后的情况相比,这才是毛毛雨,往下的形势回忆起来更使人痛心疾首,茫然无奈。

大串联在火车上,我与同学们曾议论过,这人山人海的学生,坐车、住宿都不花钱地到各大城市串联,仅此一项,国家要付出多大的财力来支持呀!若用现在的人民币汇率来估算,恐怕也要投入几千个亿了吧?参观颐和园时,我听到它是慈禧太后动用了3000万两国库白银修建的。当初我曾算过,要是用这笔钱来盖东北农民居住的土房,可以从北京盖到哈尔滨!我内心愤慨不已,老百姓的血汗钱竟这样被统治者享受糟蹋!封建的清王朝真该灭亡!!

据当时听到的小道消息,周总理在大串联开始,见一批一批的红卫兵涌进北京,北京解决学生的吃住都有很大压力,就问毛主席怎么办,毛主席说,人在哪儿还不都是吃饭么!于是有了后来的学生进京串联吃饭不用粮票,不花钱的待遇。

在第八次接见前,北京的学生已经人满为患了,郊区很远也都住满了学生。第八次不得不安排两天来分批接见。国家可能已经再承受不起这么多的学生都涌进北京来,这是不是从第八次接见以后,中央才下达通知,动员学生离京返校,闹革命,并停止全国各城市之间的大串联的原因呢?

最初通知说停课半年闹革命,现在已经半年了,很明显,升学考试的事别指望了。大学都乱成这个样子了,你往哪儿考?我对此倒无所谓,因为我一直对考学真的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的。“破四旧”时同学们纷纷改名,我偷偷给自己起了个名叫“忠群”,没让别人叫,只当作笔名使用,就可以看出我的心气不高,虽然我也属于班内大家认为能考上学的人之一。

就我们高中生而论,我们也真心在“闹革命”,但能闹出个什么名堂?想想进京前在校闹的热情与结果,我有些发憷了。除了发表自己的观点,互相争论观点上的是与非,革命的收获并不大。

12月10日,当我们几人返校一看,大家都忙着成立各种各样的极具“革命”标识的“战斗队”。什么“红造反”“第四野战军”“风雷急”“慨而慷”“争朝夕”“长天笑”……,毛主席诗词中能选取的好名字,几乎都让人抢光了,占全了。几十人可以成立一个战斗队,三五人也同样能成立一个战斗队。大家忙着占教室,占办公室,人少的战斗队,连学校门卫的小屋子都用上了作为自己的战斗队“办公室”了。只要战斗队一成立,就可以要钱买油印机、印油、钢板、毛笔、笔刷、酱糊……,这些东西是闹革命必不可少的呀!

当然,消费最大的还是白纸和彩纸。一小车半吨来的纸拉回来,还不够几个战斗队用来填牙缝的!真的是要大干特干一场了!

“乱了敌人,好了自己”,不怕乱,敌人才怕乱呢!大家都在外地见了世面,那不都是越乱革命气氛越浓?

学校成立了战斗队后,各单位也纷纷开始成立了。为了揪出资产阶级当权派,各单位没战斗队也不行,要不你连自己单位的当权派都打不倒!这就是那段时间的气候。

毛主席在1966年夏畅游长江时曾说过:“长江,别人都说它很大,大,其实并不可怕,美帝国主义不是很大么?我们顶了它一下,也没有啥。所以,世界上有些大的东西并不可怕!”毛主席的本意可能是要打倒“党内最大的走资产阶级道路的当权派”的,这需要有像横渡长江的勇气和气魄。但是,这种勇气造反派群众学会了,要揪出资产阶级当权派,什么也别怕。“不破”哪有“立”?不搞乱了旧秩序哪里会有新秩序的建立?理论上并没有差!!

“战斗队”成立后,大家也挺“忙”的,成天成宿地刻印外地带回来的“革命传单”,向各处发放,宣传,动员群众闹革命,一捆一捆地抱着白纸、彩纸,端着盆酱糊,上街去贴标语。报上有揭发中央某某领导的漫画,也辛辛苦苦地把它仿画在大白纸上,贴出去,既表示了自己的“革命立场”,又宣传了群众。农村基层的人到战斗队“取经”,取印发的传单,来得越多越欢迎。反正白纸有的是,用完这批再取他一批。印发传单,张贴大字块[ 大字块不同于大字报,一张纸上只写一个字,要许多张纸才成凑成一句话。]就是主要的工作。

“战斗队”与“战斗队”之间最初也有不同的观点,分歧主要是在针对本单位的领导上。你说他是资产阶级当权派,我认为他只是犯了错误,还是可以拯救的(因为各级各单位的领导,头几个月基本上都被批过,都被揭发过问题,没有一个一点不沾边的)。你贴出了“打倒某某单位资产阶级当权派×××”,我就可以贴出“×××是好干部”。于是,观点的分歧很快演变成了争论,在争论中各战斗队逐渐形成了两大派系。从上到下,开始出现了“革命派”还是“保皇派”的斗争局面。红卫兵内部的斗争开始越演越烈了。社会上,你是同意支持这伙的,我是同意支持那伙的。全国的更大动乱,伴随着武斗的风暴很快要卷起来了。

毛主席稍后曾提出过“抓革命,促生产”,有两件事曾使我陷入了深思,使我这个在大串联之后本来“革命斗志”就不高的人更加迷茫。

有个乡下农民战斗队的人来到我所在的战斗队,问我:“‘文化大革命’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我引用了当时在传单中的中央接待站一位领导的讲话说:“最终目的是要把生产力搞上去。”这种回答遭到了队员的非议。

各战斗队有时也会拉来校内的“走资派”进行批斗。有一天,有几个同学拉来的原校党委书记兼校长玛尼进行批斗,想搞清她是否和苏修[ 玛尼的父亲是前苏联的情报员,玛尼的姐姐曾经在日本关东军的将领家做过保姆并获得了大量情报,这些情报为后来苏联与日本之间发生的诺门罕战役的胜利提供了重要支撑。爸爸不知道这些信息,我获知这些信息是来自于中央电视台关于诺门罕战役的纪录片。]有关系,她向苏修提供过什么情报没有。

她刚一进屋,就被十几个人喊:“撅下!”玛尼顺从地哈下了腰。“把帽子摘下来!”她又把棉帽子摘下来了。可是,在这以前不知何时,她的头发已被剃光,只戴着一个衬帽。不知是其他战斗队命令她剃的,还是她怕再被揪头发自己剃的。我返校时学校已经成立了好多战斗队,我参加战斗队较晚,对此事并不知情。

这时有人继续喊“把里边的衬帽也摘下!”时,玛尼怕难看没有立即摘。这立刻遭到人用鸡毛掸子的把打她的头说:“你听见没有?”玛尼[ 玛尼之所以会惹学生生气,爸爸还说了另外一件事。说是在“文革”前,有一次她在学校的垃圾箱里看到了半个窝头,非常重视,于是召集全校师生训话告诉学生们要爱惜粮食。这当然是对的,但她在训话中说道:“你们吃那么多干啥!你看我,一顿饭吃二两米饭就够了!”这可把学生们气坏了,因为她是吃精米面的,学生们吃的是粗粮。而且她参加劳动的时候不多,学生们都是重体力劳动。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当时的领导干部已经出现脱离群众生活,不食人间烟火的现象了。我认为毛主席发动“文革”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不想让领导干部脱离群众。]只好摘下,并偷偷地看了这人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又接着挨了打,边打边说:“我叫你看!你还想秋后算账啊!”

我们几个人看不过去了,摆手示意别动手打,但我们也不敢大胆地阻止这种行为,那是要被扣上“保皇派”的帽子的。

在批斗中,我才了解到,她的父亲在苏联是不假,但她从小就没见过父亲,她十七岁就参加志愿军去了朝鲜,之后才被提拔为十七级的较高层干部,在自治区妇联任过职的。这样苦大仇深的老革命也能里通外国给苏联送情报?她和她父亲已失去联系多年了,过去,可从不知她有过任何一点叛国行为。

批斗没有任何收获,她挨了一顿打被送回去了。

七八月份,红卫兵革委会曾叫学校的三名党员教师在学校内游了一圈,说他们是保皇派[ 保玛尼,因为他们也曾经是先进党员。]。之后,在院内开大会批斗过一次。

小型的批斗会原来是这样?!我第一次经历这种斗争,这使我更加迷茫——**的政策是不准打人的,打人才能表明是革命派吗?我的父亲也是老革命,下一步也会遭受这种打击吗?

事实上,父亲一年后遭受的迫害比这严重得多!他的脊梁后背都被打烂了,烂得发了炎长成了疮。十几年后直至去世伤疤也没有好。

元旦过后,上海的一月风暴随即到来,全国各地铺天盖地地掀起了“夺权”高潮。各级政府都瘫痪了,公检法是“保皇”机关,当然也被砸烂了。造反派彻底掌了权,国家的形势进一步走向大乱。

10.战斗队分成两派,武斗开始

我在“战斗队”只待了一个来月,春节前夕便回家过年了。这时小战斗队多数人都回家过年,人数多的大战斗队是不是还有留守人员我就不清楚了。原校革委会,学校“群专”的一些头头基本上都在先期成立的大战斗队,估计这些“领导人”还留守在学校。

12月26日是毛主席的生日,《人民日报》刊登了毛主席的“小小寰球,有几只苍蝇碰壁,嗡嗡叫……”这首诗。我花了好大劲把它描刻在了钢板上,精心地把两张八开大蜡纸用红印油印好了这首诗带回了家,作为送给乡亲们的礼物。

记得,当时有一份传单上说:“毛主席经医学专家认定,他老人家能活一百四十一岁。”使人半信半疑。

我已对我曾认为的革命行动[ 指刚停课时,班会上认真地去回忆、揭发老师们的过失言论。]产生了怀疑,更对战斗队的一切行动难以理解,无心早日返校,在家中一直待到了三月份。

但是,你还是要返校的,你还没有毕业,下一步究竟还要干什么?什么时候离校毕业?在家里待着怎么能知道学校的一切呢!三月初,我返校了。

就在我刚到校一两天,“三八造反团”被另外的战斗队砸烂了。我班的团支书就在那个战斗队,他是第三次参加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中的我校两名成员之一,理由是他们是“保皇派”,他被迫加入了砸他的那个战斗队。联合成两派后不久,他才退出了这一派。

形势逼人,观点不同,在“一月风暴”和“二月逆流”两股风的影响下,你必须站在一方。中间派和逍遥派是无立足之地的。很快,各战斗队解散了,每个人按照自己的立场与观点,分别加入了对立两派的一派之中。两大派就这样形成了。

两大派形成前,旗领导有些人早已被打倒,但还有少数没被打倒,比如龙信旗长、道力布旗长。两派形成后,你保这个,我保那个,你打那个,我打这个。于是,你说我是保皇派,我说你是保皇派。最初,两派开始了新一轮的街头大辩论。街上的争吵辩论难以分高低,大字块又铺天盖地地张贴。

两派一形成,自然有了自己的指挥部,各自的高音大喇叭也有了。高音喇叭里每天播送着各机关的知识分子们送来的批判文章,来表明本派的正确与对立派的错误,声音能传送到十里开外,整日价震耳欲聋。你要是认识字的,随便在街头某一处都能看到这派或那一派的大字块[ 大字报已经失去威力了。]。你是文盲,坐在家里就能听到这一派或那一派的喇叭宣传声。不由你不往心里去,不由你下一步会不站在哪一派。

在一个家庭中,几口人分成两派站队是常有的事,你不能没有“革命立场”吧?那成了什么人?[ 已被打倒的“资产阶级当权派”除外,他只有偶尔被提来批斗的份儿,只能听造反派们的摆布没有其它任何权力,包括为自己洗清“罪过”,为自己或下属争辩无罪的权力。再者就是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后两种人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定的人。这些人没权力加入“革命的”两大派,要加入也没有人要。]

开始参加辩论的(特别是刚解散战斗队,开始站队那时)大都是“极革命的”学生,喉咙都喊哑了,几个人被围在当中,还在喊自己的观点。这种局面没坚持多长时间,就转换成以贴大字报和大字块为主了。贴大字块也有冲突的时候,我刚贴上去的被你给盖上了,或我正贴着呢,你在一旁诽谤了,免不了又争论起来。到了后来,这种争论逐步演变成人多的欺负人少的。开始伸拳动手了,小打一通跑回指挥部,又领来一伙人报复(原来打人的这时多数跑掉了)……。促成两派的仇越来越大,大武斗的内因逐步形成了。

武斗的形成还有它的外因。为了找到强有力的支持者,两派都有上下级联系着,从公社直到自治区(和北京有没有不清楚)。全国各地都已经分成了两派,传单上经常有某某地两派如何打斗甚至动用了枪炮的消息传来,武斗好像成了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否则对方不服!

新的大动乱又一次升级就这样开始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