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的学生时代是很社会主义的。

所谓的社会主义,就是“人民当家作主”,一切都是“为人民服务”。

在中小学教育层面,就是老师和家长当家做主,一切为了学生,为了学生的一切。

我记得我初三的班主任魏老师一家就住在我们的课室上面。魏老师和同学们形影不离,对大家通常都笑眯眯的。他喜欢朗诵——不过好像没有在课堂上表演过,只在一次校园的文艺活动中展示过《沁园春·雪》,当时我挺震惊的,为老师豪迈的气势所吸引。

当时数学老师是一位住我们邻村的李老师。女生们私下里给他取了个“李眯”的外号。我也没什么主见,也跟着叫“李眯”——现在的学生们估计很难理解,我们那个年代青春期的女生这样叫老师,其实内里藏着的不是轻蔑,而只是觉得老师可亲且有趣,都不妨调侃下——李老师通常戴着眼镜,不戴的时候常眯起眼来。他用比较标准的普通话上课,斯斯文文的,又很年轻、随和。所以我在课上破天荒地很喜欢和他互动,以至于给老师留下“很优秀”的印象(毕业时,他把我记成某位学霸了)。我甚至也喜欢听同学们私下里八卦,说他妻子是经吴老师介绍而成的。

我的英语老师魏老师和李老师同村,这位魏老师的英语发音比我初一初二时的英语老师好听多了。他带我初三的这一年,我对英语兴趣更加浓厚。加之,我甚至觉得他不像初一初二的英语老师那样势利眼,发音太中国地方方言化也就罢了,眼里好像只有成绩数一数二的同学(当然,现在想来,可能在那个年代的乡镇里,有老师教英语已经不错了;也有可能老师不敢点成绩不够出色的同学来发言,免得彼此尴尬而已)。

化学老师也特别牛。他给我们全班用化学竞赛报,那里边很多知识点拓展得多而深。我尤其记得他给我们讲,记元素周期表,宜每日看一眼,这比你集中在一天内不断地看要轻松、有效得多。他教学很有一套,所以我们班同学的化学都学得很不赖。

我吃亏在物理上。物理老师其实对我很好,只是他讲课时,我听不太懂,又不大敢问。有一次,他主动来教我,我还是没听懂,就更不敢再问老师了——我发现我自己当老师后,特别注意鼓励孩子们大胆地向老师请教,与此关系密切。

......

总的来说,我和同学们都能感觉到我们那个班的师资很强——那是全校唯一的重点班(另有一个次重点,考起试来比我们差远了,我们当然不放眼里)。以至于某次班主任提到别的老师说些折损人的话,好像显得他不能带好我们班似的。他就讲,我的心脏不好,但我相信你们可以为自己争口气,好好学习。我感觉我们班的同学都有点义愤填膺,并要为班主任“复仇”似地发奋努力起来。因为班主任一整年都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很关心我们。

那一年,我们班的同学也考得挺好的。有几个上了中专线的(包括我先生)转上高中,读大学。我是班里仅有的四名直接报考高中的女生之一。

我说这么多老师的情况,主要是想讲,虽然我们那个年代也有“择优”,也有“重点班”,也有相应的“优秀师资”,但我们大都对未来没有太多的想象力(也许成绩拔尖的几位同学除外),也有没有太重的学习包袱,班里没一个为考试焦虑的。我们只是统一由老师主导、单纯地做个听老师话的孩子。可能到中考结束,我们才清醒地意识到,我们的人生好像从此分流了。

我觉得这就是典型的社会主义教育路线(也许要在宾语前加个“乡镇”作限才更妥)。老师们全心全意地做教书育人,他们也被家长们统一尊敬着、仰仗着。学校几乎可以说是让各家庭放一万个心的地方。如果老师说孩子有哪里不对,那么家长通常都是先给孩子一棒喝;要是日后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那大家都齐齐地以之为榜样。

但随着改革开放的步子加大,人们开始有了不同的价值观,各处的人都越来越不认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了。大家凭各种本事发家致富后,开始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甚至演化为“笑贫不笑娼”了(这在乡村是部分事实)。

于是各种攀比也越来越激烈了,学校成了一个“优胜劣汰场”。家长们谈到教育,无不从自身可获“资源”说起,这在某种程度上,似乎就是典型的资本主义理论体系下的资源配置的问题。哪个地方师资雄厚,是教育强区;教育的鄙视链是怎么样的,这些不都很像在谈市场定位吗?

或许你会说,社会主义难道没这个吗?是的,但你不觉得其实是融入了资本主义后,才换了个“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提法吗?

资本主义有一个口号是维护私有资产,延伸到教育领域,就是个人权益至上。于是,教育的甲乙双方权限有所改变。老师被大大限制了权力,家长和学生多了问责空间,可以像追求真理一样斗胆质疑老师的不当做法,而有的老师还在单纯地以为自己是社会主义最初期的老师,依然当无条件地被奉为不可置疑的权威;以为即使自己给孩子贴上负面标签,家长也会满心赞同“您是为了孩子好”。

还有一部分校长没回过神来,把老师当作社会主义最初期的无限责任方,希望老师照顾到每一个孩子的个性。

一部分家长也反应迟钝,认为老师的天职就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抱怨为什么现在的老师课后不再无偿地为孩子提供更多服务;甚或认为,既然我把孩子交给你,孩子各方面是好是歹,都是老师的责任所在。

你看,这不就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矛盾吗?我觉得梁晓声有句话说得鞭辟入里。他说,商业越发达,人们越不可能被二元对立的价值观胶合在一起;相反,他们一定会分散开来。这就犹如致富的道路不同,人们不可能相信只有老师说的知识才是可以改变命运的知识。

反过来,家长再成功,也不需要对普通老师的收入不高,知识不够丰富、生存能力不够等加以鄙视。你自己越成功,越应该懂得谦卑而非骄矜。

何况,现在有很多年轻老师非常有觉悟。他们比以往的时代更相信爱的付出等于爱的收获,这种收获也不可以单一的指标来衡量。他们关爱生命,相信爱是双向奔赴,在优化自己的同时欣赏孩子的多元智识,也必会和孩子一起走向人生的大圆满。

最后,我想说的是,非常可惜。商业也好,资本主义也好,本质上该更重要合作才是。但很遗憾,我们向着竞争的方向走得太远了。我们很多人也并没有从二元对立的视角中走出来。

但我相信,这一切正在转型中,会有更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