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现在关于职业青训的很多争议恐怕就在于“话没说请楚”。

就拿“功利主义vs发展主义”这个近来有些莫名其妙的争论为例，事实上这两者本不该对立，这是由足球巨大的文化包容性与社会辐射度决定的。

有太多职业生涯几乎毫无成就的球员退役后却为青训乃至更多非精英化的社会足球事业做出过重要贡献，也有太多职业生涯辉煌无比的球员反而在青训领域难有建树、甚至跌得鼻青脸肿，本想居高临下，却反而在孩子们面前沦为笑柄。

足球，或者说体育，本就是应当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在一个成熟的社会或家庭单元中，体育应该是与教育、德育、美育所并列的四大板块之一——这就是足球确实不应当过于功利主义的原因，否则等于是辱没了这项美丽的运动。足球存在于这个世界最大的作用就是「育人」，而不仅是「育球员」。

但是，现在国内足坛舆论场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话没说清楚”。

你若只是个兴趣班，借着自己“前国脚”的名头带领孩子享受足球的乐趣、推广体育的意义与魅力，那么你一天到晚强调“破除功利主义”，这没毛病。

可是，你打的旗号好像是「职业足球」吧?是要为中国职业足球事业输送职业人才吧?是要培养中国自己的球星吧?

那么这个时候你张口闭口“比赛不重要”“输赢无所谓”……这干嘛呢?玩呢?

如果真是玩，那也行啊，我说了嘛，你搞兴趣班嘛，搞夏令营嘛，搞富二代圈子里流行的“快乐教育”嘛，也没问题啊——但你为什么又对孩子们搞卖身契制度?实在说不过去。

青训阶段输赢到底重不重要，这个问题在我看来很简单：你的初心到底是什么。

如果是用以宽慰比赛失利的孩子、或是教育孩子们学会接受挫折，那么高呼两嗓子“比赛不重要”我是认同的。

因为，这是为了能够让孩子们下一次赢!或者下下次赢!乃至下下下次赢!哪怕，也许他们一辈子都“赢”不了，就像这个世界上很多国家几乎注定永远都不大可能夺得世界杯冠军，可是这种「赢家气质」一旦铸成，对于孩子们的人生来说是最宝贵的财富。

纵使他们有一天会离开绿茵场，这份童年时的财富也是伴随终身的。

这就是「初心」。

就像瓜迪奥拉曾经认为的：

胜利，和顶级的训练并不矛盾。

同样出身拉玛西亚的皮克曾在随西班牙队夺得世界杯后接受采访时表示：

我们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也许是全部，要归根于我们从小接受的足球教育，那就是赢!

如果“不想赢”，那么拉玛西亚曾经一年内拿到六十六座冠军奖杯(15/16赛季)并将之与2010年梅西/哈维/伊涅斯塔包揽金球奖前三甲公开并列为“俱乐部青训史两大殊荣”，这算什么?

是不是在某些人眼里，这拉玛西亚将会因为“在乎比赛输赢”而没落?

在这方面，恐怕多特蒙德U19青训教练所说的话最为直白：

培养一种胜利心态，就像训练你的左脚和右脚一样重要……我们想赢得冠军，我们不想只当第二名。

就拿这段时间那帮人热衷传播的克鲁伊夫为例，他们可能是不清不楚，克圣还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训练既要讲究质量，也要追求结果。只顾结果，不管质量的训练索然乏味;只求质量，罔顾结果的训练没有意义。

所以问题来了，中国足坛某些人士挂在嘴边的“输赢不重要”，你们的初心又是什么呢？

也是如上文所述的为了激励孩子们“目向前方看”?还是说，不过是因为基于对自己带的队伍短期内根本不可能出成绩这一尴尬现实十分了然、于是碍于自己的“行业面子”而不得不进行自我挽尊?——“害，哥们压根不想赢～ 啥输赢啊，啥锦标啊，不重要不重要～”

事实上，正是由于立场先行所导致的价值观异化，才会致使这些人后续的一系列言行不可避免的出现动作变形、乃至呈现出抽象化与奇葩化的趋势。

比如，最近让人瞠目结舌的“基本功大赛”…

实话实话我也是看到这么个闹剧，才忍无可忍动笔行文的。

这是给我干哪来了?梦回当年的海埂体测啊……

还好今年的新科金球奖/世界足球先生得主登贝莱没有出生在中国，否则以他当年在诺坎普亮相仪式上那两下子，恐怕连某些人足球班的大门都进不去。

那些躺在自己失败经验里的人到底还要躺多久才能明白：职业足球，终极考核的是「比赛能力」，而不是“基本功”这么个涵盖于比赛能力之中的组成部分。

想要明白这一点，我想那些躺在自己失败经验里的人首先第一步得意识到：你们那个“基本功大赛”，本质上和几年前被全网群嘲的足球操没有半点区别！一丁点、一丝丝、一毫毫区别都没有！

可能有人会质疑：怎么能说他们“失败”呢?人家可是正经留过洋的，喝过洋墨水，这能叫失败?

话说当年的“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喝的洋墨水多不多?喝洋墨水喝出来的学历、阅历、资历牛不牛逼?那么话又说回来，这帮人的洋墨水拯救中国革命了吗?中国革命到底是靠莫斯科的洋墨水还是靠山沟沟里的“土马列”实现成功的?

就继续以前文提及的克鲁伊夫为例，其圣师米歇尔斯曾尖锐地批评过当年欧洲普遍存在的训练模式，他认为许多教练的训练活动虽然让球员们看起来很忙碌，但这些训练内容却无法有效转化为真实的比赛表现，纯粹是浪费时间。

米歇尔斯的核心论点是：将技术训练从比赛环境中剥离出来进行孤立练习是完全错误的，应当注重足球运动员的能力提升，不应通过单纯说教或机械重复技术动作来实现，而必须在更自然、更接近真实比赛的环境中通过球员自身的探索式学习来完成。

因此，米歇尔斯极力倡导“边练边赛，边赛边练”的理念，主张训练内容必须与比赛中可能出现的真实情况紧密相连。

这就是为什么尽管他被称为“传控教父”，但无论是70年代的阿贾克斯还是巴萨、亦或是1988年欧洲杯上的荷兰队，许多比赛片段都会出现长传冲吊的画面。

这样的理念同样影响了后辈瓜迪奥拉。

近年来在曼城的变化就不多言，仅谈巅峰巴萨时期，每每被逼入绝境比如2009年在斯坦福桥几乎要被希丁克杀死，最后时刻疯狂将球砸向切尔西禁区——这正是因为砸不出结果，这场刻骨铭心的比赛才催生了两个月后伊布的加盟——而又因为伊布同样贡献不了“禁区B方案”，这年的欧冠半决赛便又换成了皮克兼职中锋、最后时刻疯狂冲击穆氏国际米兰(而且还真成功了，虽然为时已晚)……

这其实就是克鲁伊夫曾经认为的：

踢最简单的足球是最难的，这是所有教练都会遇到的问题。

你经常会看到明明二十米就够了，却传了四十米;或者在禁区里，周围围着七名球员，却要传两次球，而绕过这七名球员的简单横传就能让一切变得简单得多。

显而易见、最简单的解决方案，似乎最难执行。

足球终归不是一个PPT项目，它无法依照图纸施工，不是你每天练两个小时颠球、两个小时路线固定照本宣科的传接训练、两个小时重复路径千篇一律的绕杆、两个小时对着战术白板的“传控线条”像背课文一样倒背如流……然后五年之后你就成为世界级球星了!

同在上世纪70年代，另一位荷兰教练维尔·科化曾创立过著名的“科化训练法”，该方法的核心就是强调个人基本功的极端重要性，通过大量、系统、精细的个人球感和盘带技术分解练习来提升球员的基本功能力。

然而在荷兰本土，这一方法引发了巨大争议，主要批评者不是别人，正是米歇尔斯。

米歇尔斯认为，科化训练法过于注重孤立的技术雕琢，而忽视了这些技术如何在真实的比赛时空和战术框架下被应用。

在米歇尔斯的哲学思维下，这种训练方式将技术与比赛割裂开来是不正确的，哪怕有其一定价值，但米圣还是点出了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技术的最终目的是服务于比赛。脱离比赛谈技术，犹如缘木求鱼。

包括荷兰当代著名的体能与战术整合专家雷蒙德·维尔海文所强烈反对的“将体能训练与足球训练割裂开来”，例如让球员去跑圈，去长时间颠球，去高强度练习力量……

维尔海文认为，球员的体能应该在带有足球的、模拟比赛强度的练习中得到提升，所以他设计的训练(如“5v5训练游戏”)强调在特定战术主题下进行，教练会通过调整场地大小、规则、人数等变量，来引导球员在不同的比赛情境中做出决策。

无独有偶，在德国足协的官方青训文章《玩着学会传球》中同样阐述了这一观点。

即：完美的技术本身不能成为训练的最终目的，技术必须服务于更复杂的比赛场景。

“反比赛主义”、“基本功至上”、“颠球赢天下”等闭门造车的自嗨式培养模式，在我看来真的是完满体现了上一代中国职业足球人身上的时代印记。

某种程度上，你甚至不能说这是他们的错，因为他们也不过是时代与环境塑造出的产品，其认知与理念，更是经历高烈度自我固化之后的悲剧性结果。

就拿他们热衷临摹效仿的日本足球为例，我自己虽也长年赞美日本足球界的苦心和耕耘，但仅从最近几届世界杯和世俱杯的技战术观察而论，一个回避不掉的问题已然浮现：日本(包括韩国)为什么已经能够触及欧洲老师们的门槛、却始终迈不过南美诸雄?

自本土世界杯后，日韩双雄已三次淘汰赛被南美斩落、两次小组赛被南美压制出局;近十年世俱杯，日韩俱乐部四次被南美征服，甚至不乏鹿岛鹿角四球惨败河床这样的惨案。

80年代初曾前往日本联赛效力的维兰·希穆尼奇，在2022年世界杯点评日本负于哥斯达黎加时就曾给出一个答案式的评析：

日本输给哥斯达黎加是正常的……打日本，你不能按照套路，否则日本人一定是准备得很充分……你得把他们(后卫)引出来，最好是在边路让他们犯规，再把球吊到禁区中央，这是他们的弱项，没办法。

这就是严丝合缝、拿着PPT踢球的工业化体育的阳面与暗面。

足球运动的伟大，就在于它不是一个纯粹的工业品，更不是一道方程式。

还是那个词：比赛能力。

除非，你玩的不是职业足球，而是夏令营、兴趣班、网红课、“前国脚”球星见面会、技战术理论死记硬背研磨班……那则是另一回事，开心就好。

这篇文字看起来好像是非常“站队”董路了，但实事求是的说，我根本就不认识董路，我也压根不了解董路这个人，我甚至没看过足球小将哪怕一分钟的比赛直播——当然，也正因此，我之前在评论区说过，明年我可能长驻欧洲，如果有机会我会现场参观调研一下小将的模式和现状。我自认为是个“现场调研主义者”，听人说百遍不如自己瞅一眼，这也一直是我这两年来的生活与工作状态。

促使我动笔的，更多是实在看不惯那帮人围剿董路的嘴脸。

我们都不是三岁小孩，我们都太了解这帮人到底在想什么、为何而群起、因何而攻之……

相关不快，之前我就隐晦吐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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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冲他们那一副“圈外人别来沾边”的腥臭作态，就恰恰说明中国足球必须、也太需要让更多“圈外人”来冲一冲他们那个“圈”。

话说你们那个“圈”过去二十年有什么成就啊?留下了什么福泽万世的理论，还是给出了什么泽被后辈的经验?

就你们那个圈的大咖、大佬、大牛们，每个周末五大联赛的直播你们会熬夜看几场?国际足联、欧足联、亚足联每年的技术报告你们会主动下载下来看几页?欧洲/南美的主流足球媒体你们会定期订阅吗?你们真的能保证自己时时刻刻了解全球范围内的足球运动变化演进吗?

反过来，我看你们那个圈子，不思进取的口贩子、耍嘴皮的下九流戏子(美其名曰“主持人/解说员”)、公知、卖国贼、欠钱老赖、花花公子倒是出了不少……数不胜数。

平心而论，这场争论对于中国职业足球、以至于对中国体育社会都是莫大的好事，它会强力催生更多人参与思考，甚至有可能倒逼顶层改革，真正改进中国足球过去二十余年不进则退的落后认知，以及根深蒂固的恶臭圈子文化。

董路未来能不能培养出顶级国脚这谁也不清楚，但这种“砸开裂缝”的行为，在我看来就是非常值得称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