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母亲总责怪父亲没有志气,总哀叹自己有志气而不能施展,总嘱咐我和姐姐要长志气。“志气”这个词儿成了她的口头语,遇上点事儿就说,我都听得腻烦了,却一点儿都不理解。唯有这一次,由于逃学受到她的惩罚和训导,我才弄明白:志气,对我来说,如今就是好好上学念书,长本事,将来能够当官(象故事和戏曲里中了状元的人物)、能够发财(象故事和戏曲里被称为员外或东家的那种人)。

我错了。我要往对处做,决心好好念书,立志,给母亲争口气,让母亲实现她的美妙理想:有一天,在宝坻县的梁家人面前和在蓟县的苏家人面前感到荣耀,显示出大富大贵,从此一展愁眉,高高兴兴地生活下去!

我对姐姐说:“咱俩比赛吧,看谁听妈的话,看谁念书最用功!”

姐姐立即响应:“行,谁也不许张罗逃学,不许再往戏园子跑!”

我想了想,有点儿迟疑:“晚上看戏,又不耽误上课,妈不管吧?”

姐姐说:“黑夜总熬眼儿,第二天坐在教室里犯困咋办?”

我想了想,一咬牙:“行,不看戏就不看戏!”

姐姐我们两个人一连四天按时上学,按时下学,礼拜天还到老师家里,把以前因逃学而丢下的功课全都补上了。这期间,我们再没有进过燕春楼,再没有到东边那个大杂院里找过曹芙蓉一趟。为了不让曹芙蓉碰见我们,上学和下学的时候,故意绕路走,不经过燕春楼和曹芙蓉家那两个有诱惑力的门口。

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同时也暗暗地藏着一种不安。总觉得对不住曹芙蓉一片热心,觉得不去她那儿学戏和不再找她玩儿的事儿,应该当面对她讲清楚,并请她原谅,别生我们的气;告诉她,我们虽然不再学唱戏,可是还要看她唱戏,我们将永远是好朋友。

在这种情绪的支配下,那天吃过晌午饭,我把姐姐叫出屋,悄悄地说:“咱们去看看曹芙蓉吧。”

姐姐害怕地说:“要是让妈知道了,可怎么办呢?”

我说:“咱们从那儿路过,绕个小弯儿,到院子里边跟她说两句话就上学校,妈不会知道;在那儿不耽搁就走,又不是逃学,妈知道了也没关系。”

姐姐寻思一下,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就提上书包跟我一块儿提前离家去上学。幸好当时母亲也要上街,手里提个布袋,可能去买什么东西,我们说声上学去了,她没顾看看座钟的钟点儿,就回答:“走的时候,把门给我掩上,路上小心点儿,别惹事儿。”

我们等母亲的身影消失,才一人拉上一扇门,急步快走。

忽然,从胡同口的那边,传来撕心裂胆的哭叫声:

“啊,老天爷呀,我可活不了啦!我可活不了啦!”

我对放慢脚步发愣的姐姐说:“准是井底下出事儿了,又砸死了人!”

姐姐摇摇头:“这是张大嫂在哭,她家里没有下窑的呀!”

不远处胡同口的小棚子前边,围着很多看热闹的男女老少。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异样的神色。没有人进小棚子里对张大嫂解劝,都闭着嘴巴,默默地站在外边。

母亲也裹在人群里,同样是一副难过的样子。她见我和姐姐往里挤,就奔过来,一手拽一个,把我们拽出人群。

在被母亲往外拽的时候,我既有些恐怖而想离开这儿,又有几分不情愿地扭头朝人圈里看一眼。

我看到张大嫂披头散发地冲出小棚子,把围观的人扫视一下,“扑通”一声坐到地上,大声哭嚎。跟出来的张大哥,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他那张瘦窄窄的脸,直往下滚水珠儿,不知是汗,还是泪?

离开人群远了,母亲才低声对我们说:“快去上学吧,别到那儿看热闹给人家添烦了。”

姐姐问:“他们家出了啥事儿?”

母亲叹口气,声音越发压低:“那个叫大冬的,让宪兵队抓走,给枪毙了。……”

我一愣,忙插嘴问:“他咋的啦?为啥枪毙他呀?”

“说他跟节振国有勾搭,要一块儿到赵各庄闹事儿。”母亲左右张望一下,这样告诉我们,“果子听到这个凶信儿,就投了电网。刚刚才发现的。……”

“哎呀,果子电死了?”

“这会儿尸首还在电网上挂着哪。谁要一拉,也得电死!你们可不许到电网跟前去玩儿呀!”

我被这可怕消息吓得心直跳,腿直抖,连连向母亲点头。

张大哥家遭难的事儿,在街头巷尾传开了。一个比我们年纪大的女同学迎上我们,挺神秘地问:“你们知道果子电死了吗?”

我说:“当然知道。她妈这会儿正在家门口哭哪!”

“你知道电死几个?”

“一个呗!”

“是俩。果子肚子里还怀着孩子。是大冬的孩子。”

我听了这句话,立刻想起那一天在房顶上,亲眼看见果子和大冬在一起的情形;想起曹芙蓉说的,他俩要成夫妻,成了夫妻才会生小孩子的话。我暗暗地、十分惋惜地想:大冬和果子遇到灾祸,为什么不象故事和戏出的人那样,正在节骨眼上,就降落个神仙或赶来个英雄好汉,从而使他们双双得救呢?

我和姐姐来到曹芙蓉住的大杂院里,直奔那间熟悉屋子。我抢先一步掀开门帘儿,蹿进屋里,却不见曹芙蓉,也不见她的爸爸和她的妈妈;炕上坐着一个老太太,正给一个小孩子喂饭。

“你们找谁?”老太太绷起面孔,象生气那样地问我们。

我当是走错了屋,一看那贴着窗花的玻璃,证明没有走错,就理直气壮地回答:“曹芙蓉不是住在这儿吗?我们找她。”

“走了!早就搬走了!”老太太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话,只顾喂孩子,再不理睬我们。

姐姐拉我退出屋,在院子里兜个圈儿,几乎挨门都看一遍;到最后,只可大失所望而又满心疑惑地离开这儿,往学校走。

我们来得太早,教室里只有一个人,是疤拉眼儿。他正收拾书包。

“我不上学了。”他主动地告诉我们,“我爸爸得了痨病,我得进洗澡堂子学搓澡的手艺,挣钱花。”

同学们中间不断有退学的,在我听来属于极为平常的事,所以对疤拉眼儿的话几乎没用心听。倒是记起疤拉眼儿的爸爸跟曹芙蓉的爸爸是老朋友,估计他家人知道曹家的去向,就赶紧问他:“曹芙蓉他们真搬家了吗?”

疤拉眼儿说:“头好几天就偷偷地逃跑了,都没给我爸爸一个信儿。”

“为啥逃跑呢?”

“日本宪兵队长看上她了,让她陪着喝酒、睡觉。……”

还没有学会叹气的我,听了这句话,不由自主地叹口气。我为张大哥家遇到灾难叹气。我更为曹芙蓉家遭到的灾难叹气。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