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魏女士自杀的批评

二十八岁,婚礼当天,她从窗户跃下。朋友圈遗言中那句“我最大的价值就是结婚”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喜宴的红绸与鞭炮声。魏女士用生命完成了这场被安排的“成人礼”,而她的银行卡密码与骨灰撒播的请求,构成了对这场仪式最凄厉的控诉。
时间倒流一百零六年,湖南长沙,年轻女子赵五贞在迎亲的花轿内用剃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彼时,青年毛泽东在《大公报》上愤然疾书,将悲剧根源直指“婚姻制度的腐败,社会制度的黑暗,意想的不能独立,恋爱的不能自由”。百年间,法律条文改天换地,自由恋爱成为主流话语,然而从赵五贞的花轿到魏女士的婚房,那条吞噬女性生命的深渊似乎从未真正被填平。魏女士的十一年对抗与最终陨落,绝非个人懦弱所能解释,它是那具被以为早已埋葬的封建幽灵,在现代社会中一次阴森的借尸还魂,迫使我们不得不以更为冷峻的目光,重审这“社会万恶”的铁网。
毛泽东剖析赵五贞事件时,展现了一种深刻的历史唯物主义洞察。他强调“一个人的自杀,完全是由环境所决定”,并主张“傍着活事件来讨论”学理。这启示我们,魏女士血泪斑斑的遗言,不应被视为孤立的心理绝笔,而是一份指向社会环境的结构性控诉状。她所反复陈述的“对抗”,乃至“拿刀砍他,都要相亲,都要结婚”,清晰地勾勒出其生存空间的绝对压迫性——一种以“爱”“孝”“传统”为名精心包装的系统性暴力。这正是毛泽东所描绘的“三面铁网”在新时代的翻版:来自“以死相逼”的父母与“指责不孝”的亲戚,构成了“母家”那面密不透风的墙;那个“只会气人”的对象及其背后对婚姻形式的僵化期待,构成了“夫家”那面迎面压来的墙;而将女性最终价值狭隘绑定于婚育的社会观念、邻里舆论以及所谓“人生任务”的普遍叙事,则构成了无所不在、令人室息的“社会”之穹顶。魏女士并非死于一时冲动,而是被这三面铁网缓缓绞杀。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这张铁网在经济层面的缜密运作,揭示了压迫机制的“现代性”进化。魏女士身为一名拥有独立职业的高中教师,本应握有挣脱铁网最有力的经济杠杆。然而,事实是其工作后的收入被要求上交,“存给她以后结婚用”。这彻底掏空了经济独立本应承载的人格自主意义,使其奋斗与工作价值,最终被家庭制度收编为提升婚恋市场“估值”的筹码。她遗言中那句“以前我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的钱,现在只要老实去结婚都有了”,是一句浸透血泪的政治经济学判词。它无情地揭露了,在某些稳固的社会结构与家庭伦理中,女性并未首先被视作完整的、目的性的“人”,而被异化为一种“婚姻资本”或“过渡性存在”。其受教育与职业发展的表面独立,反而可能成为巩固其悲剧性命运的精致枷锁。这不仅是毛泽东所言“意志的不能独立”,更是“人的主体性的彻底湮灭”。
于是我们看到,那曾将赵五贞逼入绝境的“媒人制度”与“婚姻命定说”,并未消失,而是蜕变为一种更隐蔽、更具韧性的“新式包办婚姻”。它不再仅仅依靠明面的命令,而是通过情感勒索(“不孝”“让父母操心”)、社会规训(“年纪大了”“不正常”)、经济控制与人格否定(“你最大的价值就是结婚”)的复合机制,进行全方位围剿。这种压迫的高明之处在于,它成功地将压迫者塑造为“关怀者”,将吃人的礼教伪装成“家庭责任”与“现实智慧”。魏女士悲剧发生后,相关方急于撇清干系的冷漠反应,与当年赵女士身后社会的冷漠何其相似!这正印证了鲁迅所言的“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依然活跃。那张铁网中的每一个节点——父母、亲戚、甚至部分“朋友”——或许都自认为怀着善意,却共同合谋扼杀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这幽灵般的压迫,其可怕不在于它的狰狞面目,而在于它能够戴着“爱与和平”的假面,深入人心,让人在奉献与牺牲的幻觉中完成对自我与他人的毁灭。
毛泽东在批评赵女士自杀时,曾与同时代思潮对话,探讨“娜拉出走”的可能性。他深刻指出,在“社会万恶”的前提下,单纯的出走并非根本出路,因为娜拉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魏女士的悲剧,以二十一世纪的鲜血再次印证了这一判断的穿透力。她的“吵”“闹”“发疯”,乃至职业上的自立,都是现代版“娜拉”各式各样的“出走”尝试。然而,当整个社会文化心理与微观家庭权力结构未曾根本改变时,这些尝试最终都撞上了无形的壁垒。她的经济独立被巧妙截留,她的精神反抗被污名为“不孝”与“发疯”,她最终的形式妥协(结婚)则意味着精神世界的总崩塌。她的自杀,乃是一种终极的、绝望的“出走”——“把我骨灰扬了”。这凄厉的呼喊表明,当社会未能为个体,尤其是试图反抗传统性别命运的女性,提供真正足以容身的经济、社会与价值认同的广阔空间时,任何有形的出走都可能被无形的铁网拉回,直至将人逼向唯一的虚空。
因此,对于魏女士自杀的批评,必须超越对个别家庭的道德责难,升华为对一种依然根深蒂固的社会文化生产机制的批判。毛泽东当年将希望寄托于“婚姻自由、恋爱自由的大潮”,呼唤“改革婚制”。今天,法律层面的婚恋自由早已确立,但魏女士之死警示我们,真正的解放远未完成。它要求一场深入文化骨髓的持续革命:必须彻底解构将人物化为婚姻载体的封建残余价值观,让女性的价值重归于“人”的无限可能性;必须捍卫经济独立所蕴含的人格独立完整意义,批判一切形式的家庭内部经济控制与情感绑架;最终,必须重建一个具有实质支持功能的社会网络,当一个人对悲剧性命运说“不”时,她所能获得的应是尊重、支持与可行的出路,而非更深的孤立与指责。

魏女士祈求将骨灰撒于有太阳和大风之日。太阳,是洞彻一切幽暗的真理之光;大风,是涤荡一切朽腐的变革之力。纪念她的最好方式,是接过百年前那篇批评文章中的锐利锋芒,刺破一切新旧形式的“铁网”,为无数仍在或明或暗的网中挣扎的个体,争得一个能够自由呼吸、自主抉择的、有太阳也有大风的明天。这,才是对生命最深的哀悼,也是对悲剧最强有力的批判。
声明:本站所有文章资源内容,如无特殊说明或标注,均为采集网络资源。如若本站内容侵犯了原著者的合法权益,可联系本站删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