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译自YT「ADÈLE HAENEL en entretien EXCLUSIF-Voir clair pour transformer le monde」,链接见文末。

访谈中,阿黛尔·哈内尔谈及:我们如何看清世界(斯宾诺莎-德勒兹语)的运作方式,并夺回改变它的力量。社会把异性恋本位的秩序强加于人,并让其看上去自然而然,但若我们细看,会发现这些结构其实是为了维持统治与剥削。所谓“看得清楚”,就是不再按这套要求去塑造自己,而是转身去质疑和改造世界。

阿黛尔还回顾了自己投身女性主义和性少数群体的社会运动,以及2023年开始的声援巴勒斯坦斗争的历程。这反映了解放的社会运动交叉融合的趋势。而面对“激进化”的指控,她的回应是:这是一种从去除异化开始的解放,摆脱为统治服务的话语,把自己作为出发点。一旦你真的开始考虑自由,并且想保持连贯,你就会参与政治——为了让每个人的生活都能继续下去,活得更有尊严。

翻译丨鹅肝酱不加吐司

排版丨疯石

图丨原视频

阿黛尔·哈内尔的独家访谈:

看清世界以改造世界

引言:在这次“不断革命”*的线上理论系列《批判的武器》进行的独家访谈中,演员兼女性主义活动家阿黛尔·哈内尔回顾了她的最新戏剧作品《与莫妮克·维蒂格一起看得清楚》(Voir clair avec Monique Wittig)的创作过程。通过艺术实践审视异性恋本位(hétéronormativité),这不仅能“清除迷惑”——其自然化了社会秩序的暴力——,同时也能恢复力量,以构建政治主体。“与其自己承受,我不如去改变世界。”

“不断革命”(Révolution Permanente):法国托洛茨基主义激进左翼政党,2021年从“新反资本主义党”(NPA)中分离出来独立活动。

1

采访者(Marina Garrisi):

阿黛尔,你是《批判的武器》的老熟人了。可以说,最近几年我们一同走过了不少路。显然,我们在各种女性主义manif中相遇;我们也在2023年共同反对退休改革而斗争,当时我们组织了一个特别车队去支持诺曼底的炼油厂的罢工者。最近,我们又在支持巴勒斯坦、反对对巴勒斯坦人民的种族灭绝的manif中重逢。同时,我们也一如既往地在你起诉导演克里斯托弗·卢吉亚(Christophe Ruggia)的诉讼中支持你。

阿黛尔参加加沙自由船队的社媒动态

不过,我们也对你作为艺术家与Gisèle Vienne剧团以及你的Dame Chevaliers集体所创作的作品非常感兴趣。这就是我今天邀请你的原因,因为你刚刚推出了一部新戏剧,名为《与莫妮克·维蒂格一起看得清楚》。我有幸在几周前观看了这部剧,它完全震撼、颠覆了我。所以我想,邀请你来谈谈会很有意思。

在谈这部剧之前,我想先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与莫妮克·维蒂格的关系。因为这不是你首次根据维蒂格的作品创作戏剧。我记得几年前,你曾根据维蒂格的另一部文学作品创作过一部戏剧。你为对维蒂格有如此的热情?你是如何开始接触她的作品的?她为何对你有如此启发?

阿黛尔·哈内尔:

首先关于莫妮克·维蒂格,她是一位女同性恋作家,涉足理论和文学领域,可以说她在这两个领域都进行了探索。

那么我对她为何有如此的热情呢?我想有两个原因。首先,《看得清楚》依据的文集是《直的思维》(La Pensée straight),它将异性恋分析为一种政治体制,将二元性别(binarité de genre)的形成视为对身体进行政治工作的产物。事实上,这本书对我以及我身边亲近的人都具有颠覆性,我们都对有助于生活的理论充满热情,而这本书正是如此。所以这是一点,这也直接联系到下一点。第二个原因,也是我们这部《看得清楚》的核心轴线。事实上,我们试图创作一种戏剧,在其中情感(émotion)是理解现象(phénomène de la compréhension)的核心。那是一种来自理解、为了理解的情感。两者兼而有之。这对我来说确实是《看得清楚》的核心,因为我们的想法是分享这一时刻,并向人们回馈力量,以便在社会中能成为或继续做政治行动者。

关于最开始接触维蒂格,其实很简单,因为我觉得作为女同性恋,参与传承女同记忆是一种责任。最初是一位叫Suzette Robichon的女同性恋活动家联系了我,她介绍的首个文本是《无尽的旅程》(Le Voyage sans fin)。事情就是就这样,因为我想参与这项传承工作,并让女同性恋文化也鲜活起来。

采访者:

现在我们来谈谈《看得清楚》这部剧。我们不会透露全部内容,但开场时,是你和Caro Géril两个人在舞台上,在昏暗中,能听到你低声告诉我们这是一次在森林里的秘密会议。那你们是如何构思和构建这部剧的?因为正如你前面所说,基于维蒂格的理论文本《直的思维》创作戏剧确实有其特殊性。你和Caro Géril是如何构建这部剧的?

阿黛尔:

其实很简单。维蒂格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一个主题是“圈子”,它其实就是围圈发言、围火而坐的聚集圈。因此对我来说,舞台布局就是如此。前面提到之前的另一个文本《无尽的旅程》,这两的共同点是,在戏剧制作过程中,原本计划只做成一场朗读会,但后面我们把它升级了,如果能这么说的话。

那最初为何选择“圈子”呢?因为这是维蒂格作品中非常突出的形象,所以也就这样诠释它。这是最简单的言语交流,也因为剧院空间其实不够大,而我们人又太多。因此才说“我们把人们请上舞台,ta们将作为表演者,而不仅仅是观众。”这就是我们这样做的原因。我喜欢这个想法,同一个火光照亮所有人,我们分享着这种亲密感和亮光。你看,其实我们、人群构成的不是布景,而是戏剧要刻画的精神,就是聚集在那里的人的团体。对我来说,光源/启蒙(lumière)的问题就从中而来。

2

采访者:

很有趣。刚才你谈到了维蒂格理论的作用以及你与她的关系。同样,在这几年有幸与你进行的交流中,我知道你也谈论其他女性主义活动家和思想家,但你有时也会提到斯宾诺莎或德勒兹的思想。其实,我发现你阐述与理论的关系的方式很有趣,因为在你那里,它从来不是一种冰冷的或纯粹概念性的关系。我觉得这其实也体现在你所解释的,理论是一种能让人以不同方式定位自己的东西。

阿黛尔:

例如,对我来说,斯宾诺莎,或者通过德勒兹所理解的斯宾诺莎,是一种真正改变我生活的思想、思考方式。如果要总结我所理解的斯宾诺莎,我会说他在感性与智性(la sensibilité et l’intelligence)之间建立了一种对等。[我们]是可感的(être sensible),即能够感觉到(percevoir)世界、所有可感的(perceptible)事物。在这个意义上,你更多地是被世界所穿透(traversé),因此有一种延展的空间(espèce d'extension)。这样就有了一种对等,我把它简化了,我想斯宾诺莎主义者听到会抓狂,但这就是我理解的,它支撑着我。如果你发展了理解力(compréhension),你就发展了感性,这是一回事,你也发展了更强烈地感受(ressentir)存在(l’existence)的能力。

采访者:

有一个观念贯穿了你的戏剧,它成为了戏剧标题,就是“看得清楚”。这实际上几乎成了你的一个主题,它还通常伴随着相反的术语,即“迷惑”(embrouille)。在你的戏剧中,你反复提及这个词:《与莫妮克·维蒂格一起看得清楚》,就是驱散迷惑。你指的是哪种迷惑?对你来说,在剧中“看得清楚”到底意味着什么?

阿黛尔:

这是一种诱导你在自己身上寻找解决方案的迷惑。就比如,在你的认同/身份(identité)中——对你来说就是“女性”——,就会说“其实,终究是自己有问题”。但其实要把事情颠倒过来:问题不在我身上,问题在于这个社会。问题在于,这个社会强迫我成为这种类型的个体,例如“女性”。对我来说,“看得清楚”就是为自己拿回自身的力量,也就是停止自己承受、停止尝试按照世界为了自己的运作而向我提出的要求去塑造自己,相反,要去改变世界、质疑世界。当我说“世界”,更确切地说应该是“社会”,或者一种特定的政治秩序,它需要让整个人类中的一块群体被剥夺掉部分人性,以便能够剥削ta们。因此,对我来说,“看得清楚”确实与此相关,与政治行动的方向有关。

采访者:

是否可以说,“迷惑”在你的戏剧以及你的个人政治关注中,是异性恋本位?而“看得清楚”,就是拒绝存在于这些二元性别关系中的那种自然化。至少,我在你的戏剧中是这么理解的。

阿黛尔:

正是如此。实际上,在莫妮克·维蒂格所说的异性恋政治体系中,二元性别的形成,是对整个人口进行性别二元化工作(travail)的产物,目的是创造截然不同、密不透风的类别,而这些类别(男性和女性)之间又必须建立联系。然后,我们将其本质化,用性别本质化的术语来描述这些被认为是永恒的本质。

但我们眼前所见的这些身体,是政治作品,它们是经过政治加工以符合二元性别的身体。因此,如果接着有人用女性本质或男性本质来描述你,而你必须在你的女性本质中寻找你处境的原因,这就是在迷惑你。因为这种解读是事后强加的,以掩盖这种政治加工及其偶然性,也就是要掩盖依赖于这些政治化的、二元性别化的身体之存在的特定社会秩序。

尽管在那里,你能尽可能地探索和思考,但你找不到解决方案。例如,作为女性群体的一员,你其实会对自己进行反思,会利用你的力量来自己承受等等。

采访者:

迷惑,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统治体系、统治关系的辩护,这些关系由统治者表达出来。另外,在剧中有个地方你(或者说维蒂格)引用了马克思。你重提了这个你在剧中运用的观念:占统治地位的观念是统治阶级的观念。而实际上“看得清楚”就是摆脱这种异化。

阿黛尔:

这其实就是将智性的生产重新置于一个体系或一个身体中,置于一个自我辩护的政治体系中,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其目的并非“看得清楚”的智性生产,其目的是为了自我维持,掩盖其体系特有的剥削关系,使其自身变得完全坚不可摧。

采访者:

因此,我们又回到了理论的作用,按你的话来说,即某种有助于自我定位、自我确立的东西。

阿黛尔:

是的。然后,从这种理论出发,我们会问艺术(art)的位置在哪,我会想说,其实艺术在这之后的生活中,而非“我在剧院里搞艺术”。

大体上,在剧院,我们只是利用这一段时间来“看得清楚”。我希望,对于一些来看戏的人来说,这种“看得清楚”——比如从异性恋本位中摆脱出来,能够为未来的生活腾出大量时间。而未来的生活其实就是艺术,就是斗争的艺术、生活的艺术、爱的艺术,所有这些都是艺术。艺术不是在剧院里的艺术。

而在当下,我们分享的是这种短暂的共同体。这就是为什么我前面谈到我们试图达到一种光源/启蒙的效果,在观念上,它以同样的方式触及每个人,我们被同样的一堆火照亮。而这堆火,就是我们的共同体。而这堆火对你之后产生了什么影响、如何在此后改变你,改变你后续生活中的行为和关系方式等等,对我来说,这就是艺术。

3

采访者:

我喜欢你戏剧的另一点是,它成功指出了成为政治主体意味着什么。你在剧中提到这点,让作为活动家(militante)的我超级感动,我也和其ta有幸看过这部戏剧的同志讨论过。我觉得你的戏剧成功展示了如何成为活动家:一方面是加入一场集体斗争,同时,这种投入/介入、进入运动总是以第一人称进行。谈论维蒂格,其实也是在向我们讲述你对维蒂格的理解,而且你也谈论了你自己。

阿黛尔:

的确。我试图在“被卷入一种社会现象”——即将你推向异性恋、异性恋化的社会结构,把你推入某种女性身份——与“个人的独特历程”之间搭建起桥梁。实际上,这是一个我们所有人都被卷入的全局的运动,一个塑造我们所有人的棱镜,它加工着所有人的身体。而一旦这么说,其实也是在说:“我在这个群体中有一条个体的轨迹,而它绝对是共通的”。其实我喜欢这种带引号的“平庸”观念、决定论的观念。可能有人会说:“啊,决定论与艺术是相悖的。”但实际上,我发现被决定这件事确实是一个值得探索的领域,因为如果你是被决定的、是这个世界生产的,你就可以反向追溯,作为世界的产物去理解你所感受到的东西,从而通过理解自己来理解世界。

采访者:

这真的很美,因为与许多关于政治参与如何基于负面情感、愤怒等等的论述不同(当然啦,当我们投身斗争时会有愤怒)。但如你所说,我觉得在你戏剧中看到很多喜悦,是我们相互认可的喜悦、稍微理解了那些将我们维持在统治状态中的线索的喜悦,以及我还看到了我们拥有的愿望、勇气。你也有谈到勇气,关于更清晰地理解我们面前的令人恐惧的所有障碍,而实际上,这赋予了斗争以喜悦。总之,这也在我的内心引起了超级共鸣。

阿黛尔:

我深表赞同。说到这些术语,如喜悦和力量,我想到这也是维蒂格一直探讨的语言问题。以权威的方式定义现实,是霸权体系维持权力的一种方式。这不是说我们必须放弃词语,只是词语本身就是战斗的阵地。根据强加给一个词的含义,我们展开的是不同的世界。

比如说“爱”吧,那些异性恋父权制的拥护者,或者所有那些要求我保持沉默的人——当然,我们都出生在同一个世界,我们都会犯错,但尽管如此——这些人,他们对我说:“你说的没错,但这是爱啊,这不是他的错。”等等。但这种“爱”的概念,它允许你展开什么呢?这意味着以爱之名,你有权侵犯一个人、有权抹杀一个人的存在、有权打一个人耳光。这种“爱”的概念展开了一个特定的世界。因此我追问,我们所谓的“爱”究竟是什么?而我所称之为的爱,是试图让我和我周围人的生活值得过。其实就是给予。就像我在诗中所说的,其实是给予空间、敬意、帮助,让人们的生活可以值得过,无论是与我完全陌生的人,还是与我亲近的人。这其实也是这部戏剧的关键所在。

因此,喜悦确实是爱。对某人的爱,对某人自由的尊重,对某人不可替代性的尊重。而且,实际上,我们都高度相互依赖,是的,我们都需要——抱歉有点跑题了,但对我来说,说出来很重要——允许某人成为ta应然成为的样子。为了支持这种定义,我称此为爱。

采访者:

为什么呢?

阿黛尔:

对我来说,这是一种从去除异化(désaliénation)出发的可感的解放(libération sensible)。去除异化,其实就是摆脱为统治辩护的霸权话语,并开始将自己作为出发点。实际上,我发现这有很强的效果,因为看不清楚、不理解,需要大量的否认。而否认的运作需要大量的力量和工作,以及大量个人自身的智慧,但这是用来对抗自己的。(中译注:这里的“否认”指压迫系统在我们的意识中布下的防线,使人们拒绝看清施加在人们身上的暴力、不公和压迫的真相。)这就是为什么当你突然看得清楚时,那种“重新协调”(réalignement),就像有人帮你把错位的脊椎复了位,你会觉得“啊,真好”。于是,你过去花能量为体系辩护,这个体系实际上以消耗你自身的生命力和生活为代价,而你现在不再用这些能量去改造自己以适应体系,而是用它去改造体系。这也确实如你所说,就是成为政治主体。也就是说,与其自己承受,我不如去给世界打上烙印、去改变世界。

尽管如此,值得注意的是,为何性侵犯之后会存在沉默?这其实是因为一切都诱使你保持沉默,也因为一切都诱使你说“你遭遇的事没什么”。但为了表述“你遭遇的事没什么”,其实有两种技术。要么说“这事没发生”,要么说“这没什么”。你看,并不是因为这事没发生…而是这没什么,就好像打碎一个塑料杯没什么大不了,因为它只是个塑料杯。如果你给自己印上了这种形象,那要把自己当作主体、当作思考世界的出发点,显然就没那么容易了。

但这是需要做的工作。我的意思是,这不简单,但是可行的。就我而言,当我在有关自身生活的问题上,特别是性暴力的意义方面,从否认中走出来时,这种走出就开始蔓延到各个方面。也就是说,实际上蔓延到整个否认机制…其实我也还有些方面处于否认状态,因为彻底走出的话那让我无法承受,而有些方面,实际上我只是习惯了否认,因为那让我感到舒适。我不知道,我有印象有这种情况。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无论如何,在我的旅程上,成为变革的政治主体是有意义的,因为你想要的东西,其实只有当你和大家一起,并且也是为了大家而获得时,才能得到。

采访者:

是的。而且在戏剧中,其实你也提到了这种蔓延。你也提到了那些我们的对手,甚至是敌人,比如所有那些保守派、反动派等,他们所指责的东西,他们说“其实是阿黛尔·哈内尔激进化了,她有点问题…”

阿黛尔:

但是,是什么意义上的激进化呢?(无语/憋笑)

采访者:

就比如,他们会指责你支持巴勒斯坦。你自己是否也是这样[用激进化来]理解你的政治启动过程的?它是如何不断溢出到,那些为改变社会所需的新斗争以及更广泛的新理解的?

阿黛尔:

我会说,对,我是激进的。但“激进”可以用另一个词,其实这仅仅只是“连贯”(cohérent)。而比如你提到的那些人,我不太想浪费时间谈论他们,但他们在其种族主义、性别歧视的计划中也是相当“激进”的。他们激进地让性暴力受害者闭嘴、激进地捍卫一个建立在强奸基础上的社会。我的意思是,各有各的激进,而我没有他们的那种。例如,我激进地支持平等、激进地支持尊严,这些东西是我之后的尝试所追求的,我并没有说我已经做到了,但我在努力去做。

采访者:

所以你公开宣称政治上的激进性。

阿黛尔:

但这是“连贯性”。问题在于,他们这些异性父权制的拥护者使用“激进”这个词是为了使言论失去信誉。但必要的话,我愿意自认为激进,因为我很高兴我和他们这些人不属于同一阵营。但为了对那些想理解的人澄清,我会说这是“连贯”。因为一旦有考虑到自由——即使是考虑到“自由、平等、博爱”——并且你还想保持连贯的话,那你就会政治性地参与。实际上,你政治性地参与是为了让每个人的生活都能继续下去。

4

采访者:

几周前,你刚从为加沙船队回来。自2023年10月以来,我们一直看到你在声援巴勒斯坦、反对种族灭绝的活动中介入和斗争。你能用几句话谈谈为什么这对你很重要,以及你为何如此投入声援巴勒斯坦中吗?

阿黛尔:

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不去这么做。首先,我觉得自己投身之中已经很迟了,我是被活动家们教育出来的,实际上,当你看到残忍的程度、种族灭绝、封锁、种族隔离…对我来说,几乎不可能什么都不说,不可能表现得好像双方都一样有错,不可能抹杀局势中存在的殖民结构这一简单事实。所以,是的,似乎很明显,从2023年10月起就需要对即将发生的大屠杀和种族灭绝发出警告。

所以对我来说,事情就是这样。这也是通过友谊关系、活动家关系进行的,ta们教育了我。于是我和我的同事们一直在戏剧之外发声。不仅仅是我,而是我们所同事一起。

采访者:

是的。而且在《看得清楚》的结尾,我没记错的话,你朗读了一篇声援加沙的文本。

《看得清楚》剧照

字幕:“反对在巴勒斯坦的种族灭绝”

阿黛尔:

是的。《看得清楚》并不仅是我的戏剧。所以这样一来,我才能真的做我想做的事。例如,和我一起工作的剧团,我们从2023年10月起就一致同意声援巴勒斯坦,并试图发出警告,同所有活动家所做的工作相联系。

种族灭绝的场面让我们震惊,但毁灭并非一切的终结,它不仅在加沙,而且还在全世界开启了新方式,来统治变得失去活力、受惊、麻木的新主体。

然后,我参与声援的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我先是通过“紧急巴勒斯坦”(Urgence Palestine)组织进行声援、我去参加manif,当有人让我发言时,我试着发言。然后关于船队,主要是有人联系我参与。从我被联系的那一刻起,我感觉自己有幸能参与这次任务,是一种荣誉。于是对我而言,似乎显然得去做。说“似乎”是因为这很复杂,有很多困难,但对我来说,不做是不可能的。

我为自己能参与这场运动、这次任务感到非常自豪,这次任务属于一系列试图从海上打破封锁的行动。我认为这真是一种荣誉,能与大家在一起,这是一次非同小可的政治教育。我本人是从突尼斯出发,我先在突尼斯待了15天。在那里遇到的人,真的深刻改变了我,我甚至难以解释这种转变有多深刻。这真的难以言表,但我真的想向所有参与的活动家致敬,那些在船上的人,也包括所有使之成为可能的人。这也是一种民众的自我组织,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了不起的一课。在这场广泛的活动中,我们得到了很多战术经验。

采访者:

在你的戏剧中,你说《看得清楚》有点像是戏剧通向工会集会前的最后阶段。我真的很喜欢这个说法,所以我开始想象接下来的可能。你也在剧院外演出过这部剧。我会想问,接下来会是什么呢?我在想象,阿黛尔会不会给我们准备与《罗莎·卢森堡一起看得清楚》,或者与弗朗茨·法农一起,或者说与卡尔·马克思一起?在《看得清楚》之后,你有什么后续计划吗?

阿黛尔:

好的,关于后续,首先是我们已经准备了manif版的《看得清楚》,所以我们在其他地方巡演,接下来我们将在劳动交易所(Bourse du Travail)演出。我想说有很多可能的后续。对我来说,这部剧其实一开始就被设想为双线巡演,也就是说,既在制度性较强的场所,也在另类场所演出。有时与剧院合作,然后有时存在灰色地带,比如协会和剧院之间的合作等等,不过这也是为了能够去到那些通常没有剧院的地方,比如乡村地区等等。而且,根据你所在的具体空间,它与人们的关系也会发生变化。

然后你问到我们的戏剧,我们是以开源的方式构思的。Caro Géril负责制作声音材料,我负责构建文本时。我们的结构就是理论之后跟着歌曲,一节一节如此。我们总体上想做的,是以开源的方式呈现这部剧,也就是说,如果有人感兴趣接手这部剧,那ta们就能根据自己感受力来重新演绎。当然,之后我们需要达成一致,需要有一些基础,这不是完全开源的。但确实有这方面的考虑,我有兴趣看到其他艺术家接手这项工作,并且根据其自身的经验重新表述。这样就不会是“你必须说你的经验就是我的经验”这样的模式。

而且,ta们其实也可以使用我们的声音材料,来制作ta们自己的:比如改编我们的歌曲,使用音乐并改变歌词。总之,这真的是开源。这也有关另一个名为“传播”(Propagation)的项目,它建立在《看的清楚》之上。这些“传播”,其意义就在于真正尝试去尽可能广泛地传播它,而不必一定依附于我们这几个人。所以这就是开源的想法。其实这很棒,因为如果有人想这样做,接手这部剧并在乡村上演,可能在村里的礼堂或任何地方。如果有人愿意这样做,我真的会非常高兴。

前面我们提到关于舞台布局的问题。其实,舞台布局本身也可以用于处理其它理论、其ta思想家的关系,完全可以。也不一定要由我来做。我会认为这种舞台布局其实很棒。你在中间放一个二手网站花20欧元买的假壁炉,去森林里捡些树叶,然后你就可以演出了。这也是另一种方式和布局。

采访者:

然后也是一种新的政治形式。所以,观众朋友们,请去掌握它。

阿黛尔:

是的,这也是一个呼吁,我呼吁大家去掌握它,我希望大家愿意去做。我会认为这是一种强大的形式。我们已经看到,我们同一个致命系统合作所付出的全部代价:感觉的麻木,能量被窃取,我们被一种政治工程掏空了意义。所以,于我而言,核心确实就在于看得清楚、看清的情感(émotion)、理解的情感,为自己重夺生命,为自己重获能量、感受力。

5

采访者:

最后一个收尾的问题。我知道你将来还有不少项目。我想你正在和Gisèle Vienne排演一部新剧,以及正在完成一本明年将由Arche出版社出版的书。你能否稍微给我们讲讲,除了《看得清楚》和我们前面谈过的事情之外,你目前还投身于哪些事情?

阿黛尔:

是的,这是一本名为《精确瞄准》(Visé Juste)的书。我之前没意识到它在多大程度上和《看得清楚》其实是同样的标题。可能不完全是一回事,不过也许我总是在讲同一个东西,挺有可能的。

这本书将在Arche出版,这是一家独立的戏剧出版社。所以最初这本书的主题是演员的表演方法,但结果我发展到提出一整套理由,来说明为什么我推荐这种表演方式。这其实不仅是一种表演方式,更是一种与表演的关系,也就是说,它将表演看作一种质询和调查的方式。它更多不是在于“应该如何表演”,而在于“当你表演时,真正牵涉到什么”。这才是核心原则。我就不多展开了。

但基本上,它最初更像是一本表演方法书。而为此就要解释为什么这种方法同我个人的经验相关,我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于是,这是一段融合了思考与传记的旅程。我最初将其设定为一场关于我自己“消失”的调查——作为一种可感的死亡的我自身的死亡——以及如何通过戏剧工具重新自我知觉(se ressensibiliser)。

于是,这本书的结构就像一场调查。我写了一些剧本场景,在其中我进行调查,以理解当时发生了什么。所以它的节奏有点,在剧本场景和后续阐述之间切换,一个调查者/演员的主体进行着调查,直到最后到达终点。就是这样。

采访者:

那么,非常感谢你的这次对话,阿黛尔。我想提醒观众朋友们,《与莫妮克·维蒂格一起看得清楚》仍会在法国其他地点上,其中有很多机会能再次见到阿黛尔,当然,其它简单的见面方法还有去manif,以及一起站起来同这个体系斗争。

原视频链接: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xY6A_3Zr6Y&t=1872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