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541的祸根

市场因素?

541工程的衰退不应归咎于市场因素。20世纪90年代，我国民营企业尚处于起步发展阶段，尚不具备与541这一拥有强大机械加工能力的国家特大型军工企业抗衡的实力。作为三线建设的重点项目，541工程巅峰时期拥有职工及家属近10万人，汇聚了全国各大中城市的工程技术人员、大中专毕业生、复转军人及留苏专家等骨干力量，技术与人才储备均处于行业领先水平。

1990年后，中信集团接管541工程，在政策层面获得了显著支持。但中信集团的核心业务集中于金融、证券等领域，对军工企业的运营管理缺乏足够经验。541各厂区生产线均按军品生产标准建设，根据"保军转民"战略要求，军品生产线需保留，民品生产则需另行建设新生产线，这一转型过程需要巨额资金投入。尽管中信集团初期为541民品生产线改造注入了一定资金，但后续投资逐步收缩。进入21世纪后，随着中信集团重心转向海外金融市场，对541的资金支持基本中断。此时541已脱离军工管理体系，无法享受国家军工企业改革脱困政策扶持，陷入"军不军、民不民"的体制性困境。

管理阶层?

541工程的衰退亦不应归咎于某任领导或个别管理人员。除个别局部问题外，绝大多数管理人员均殚精竭虑推进各分指发展，但其行动受制于体制机制约束、历史包袱沉重等多重因素，诸多问题积重难返。随着国家惠民政策与国有企业改革脱困政策的推进，541各分指也逐步受益，如子弟学校移交地方管理、离退休人员工资实行地方统筹等。但受政策衔接与历史遗留问题影响，"企业办社会"负担仍十分沉重，幼儿园、医院等公共服务设施维护，水、电、暖等基础设施运营，以及离退休人员待遇保障等事项，均需企业持续补贴。据统计，各分指每年仅抽取地下水的电费支出即不低于20万元。

地方政府对541的困境虽有理解与同情，却因权责所限而无力统筹解决。541工程自开工建设以来，作为特大型军工企业，其资产与人事管理长期由装甲兵司令部、五机部、兵器工业总公司、国家机械委等中央部门直接监管。划归中信集团后，监管模式转为备案制，企业自主运营权限扩大但监管力度不足。由于541属于中央直属企业，市、县两级地方政府不具备相应的管理权限与财力支撑，仅能在节假日期间对困难职工开展人道主义慰问。

转型阵痛

541工程的发展困境，本质上是三线军工企业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过程中遭遇的体制性难题，并非个例，而是全国三线军工系统改制过程中的共性问题。上世纪60年代中期启动的三线建设，是我国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实施的重大战略部署，541作为其中的特大型兵工基地，其布局遵循"靠山、分散、隐蔽"原则，虽符合战备需求，却为后续发展埋下隐患。

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国有企业推行下岗分流、减员增效改革过程中，部分地区和企业因执行简单粗暴的”一刀切”，导致541等一批三线企业出现阶段性困难，面临国有资产保值增值压力增大、职工安置任务艰巨等问题。正如江泽民同志1991年视察四川时指出的，三线企业普遍存在设备陈旧、技术落后、产品老化、经济效益差等问题，这些问题在541工程转型过程中均有集中体现。解决此类问题，需要从国家层面统筹规划，组建专门机构开展调研，结合历史背景与现实需求制定系统性解决方案，确保三线建设参与者共享改革发展成果。

白发老太的愤怒

芳华之献

1966年5月7日，毛主席在审阅解放军总后勤部《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的报告》后，致信林彪(即《五七指示》)，提出各行业应办成"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的综合性单位。在此指示指引下，全国三线企业普遍创办"五七工厂"，541各分指亦相继成立此类机构，初期称"五七连"，后逐步发展为"五七家属工厂"，最终演变为劳动服务公司，主要吸纳职工家属参与生产。

当时参与生产的职工家属，如今多已七八十高龄。她们与正式职工一样参与机床操作、倒班生产，部分骨干还承担带徒任务，以每日0.5元的薪酬为企业发展贡献青春，创造了可观的资产与效益。这些家属工拥有固定岗位、明确工种及完整人事档案，包括工资表、进厂登记表、考勤记录等原始资料，且享有工伤、产病假等福利待遇，部分人员的工作年限直至1992年甚至1999年。

随着541工程经营陷入困境，"五七家属工"的待遇保障问题逐渐凸显。部分分指曾为家属工发放每月20元的退休金，但因企业效益下滑而中断;另有部分分指的家属工未获得任何退休待遇，其中包括从宁武三线基地合并而来的职工家属。此时，第一代老军工部分已离世，第二代职工面临长期欠薪困境，家庭养老功能弱化，而各分指劳动服务公司资产流失问题加剧，家属工权益保障陷入真空。

权益之诉

当541的经营航船驶入浅滩，"五七家属工"的待遇保障亦随之搁浅。部分分指曾为她们发放每月二十元的退休金，然企业效益滑坡后，这笔微薄的补贴亦戛然而止;更有分指的家属工自始至终未获分文退休待遇，其中不乏从宁武三线基地合并而来的职工家属。彼时，第一代老军工已有人溘然长逝，第二代职工深陷长期欠薪的窘境，家庭养老的防线日渐松动。而各分指劳动服务公司的资产却悄然流失，部分管理者敛财后另寻高就，或退休后迁居京沪，安享寓公之乐，唯独家属工的权益无人问津，沦为被遗忘的角落。

为讨回公道，541各分指家属工自2004年起踏上维权之路。10分指的家属工曾两度赴闻喜县、运城市请愿，耗费近七万元集资款，换来的却是层层推诿。绝望之际，各分指一千四百余名家属工抱团取暖，推选代表辗转于运城、侯马、太原、北京之间，五年间往返太原数十次，三赴京城，每一步都浸透着辛酸。

2007年盛夏，二十五名老阿姨肩负一千四百余名工友的重托赴京。她们中最年轻者六十有余，年长者已逾七旬，本该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年纪，却为权益奔波不息。她们租住于日租金仅二十五元的地下旅馆，四人一室，唯有无声转动的老旧电扇聊作降温之具，洗浴设施更是无从谈起。每日三餐不过是馒头就咸菜，就着自来水下咽，人均日生活费仅六角钱——彼时北京一瓶矿泉水售卖一块钱，这份窘迫令人动容。她们曾寄望于妇联，冒雨在大楼前伫立数小时，却被告知此事超出职权范围;她们奔赴主管单位中信，得到的答复竟是"仅接收职工，未接收家属"。最终，侯马中信机电连夜派人将代表接回。归厂后，各分指虽开展家访与思想工作，然众多基层干部的母亲亦是"五七家属工"，这场协调终究流于形式。

曙光之至

家属工的持续诉求终获回应。2009年底，根据山西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财政厅联合下发的文件精神，未参保的"五七家属工"自2009年10月1日起按属地管理原则纳入基本养老保险统筹范围。缴费标准为：2009年10月1日前年满75周岁及以上人员缴纳1万元;75周岁以下人员在1万元基础上，每相差一年增加1500元(不足一年按一年计算)。缴费后，正常运营企业的家属工月基本养老金为368元，已破产企业家属工为330元。

据此政策，541各厂家属工在缴纳1万至2万元养老保险费后，月均领取300余元养老金，恰逢2009年底养老金调整，待遇标准提升至400元。2010年春节期间，养老金正式发放，这是多年来541各分指最具节日氛围的春节。正月十五元宵节，老人们身着盛装扭秧歌庆祝，展现出久违的喜悦。几十年来，她们在厂里是家属工，在家里是职工的家属。她们从来没听说过“维权”一词，作为军工战士的家属，她们和自己的男人一样，听党话、跟党走……如今，她们可以安度晚年了!

远去的541

故园残貌

如今的541各分指，虽仍有火车鸣笛穿行，却早已不复当年的生机。原18分指改制为铁运公司，蒸汽机车换为内燃机车，然运营范围仅局限于翼城、绛县几处分指间的货运，效益低迷致使多数职工远赴内蒙古修铁路谋生。四分指侧畔的铁路桥，枕木仍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建厂之初所铺，护栏锈蚀残缺，行人盖板早已荡然无存，铁轨下的河滩清晰可见，火车驶过之时，安全隐患如影随形，若非司机技艺娴熟，恐难维系运营。

2008年，各分指子弟学校悉数移交地方。上世纪七十年代，541曾是知识精英心向往之的奉献热土，子弟学校汇聚了全国各地的优秀教师，他们以粉笔为犁，在大山深处播撒知识的种子。然企业衰落后，教学楼年久失修沦为危楼，教师工资长期拖欠。最令人动容的是，某次高考监考动员，国歌奏响之际，541的教师们不约而同率先起立肃立，那挺拔的身姿里，藏着三代人的家国情怀。

家属区与生产区的设施，皆刻满岁月的沧桑。家属区道路经数十年风雨侵蚀，水泥剥落，石子裸露，沦为坑洼不平的"搓板路"，而国家"村村通油路"的惠民工程，偏偏绕开了这片区域。作为职工精神家园的工人俱乐部，以四分指最为宏伟——曾是职工大会、文艺演出的举办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刘晓庆便在此慰问演出。这座全木质屋顶的建筑，因无维修资金，如今顶棚塌陷、漏雨成河，早已不复当年的热闹，唯有蛛网与尘埃诉说着过往。生产厂房更显破败：玻璃窗十不存一，屋顶渗漏严重，雨天车间内"屋外大雨、屋内小雨"，配电柜需裹上塑料布防潮，机床前需铺木板防滑，领导视察时竟要在车间内撑伞，这般窘境令人扼腕。

代际之变

上世纪七十年代投身三线建设的老军工，如今已全部退休，坚守厂区的多为"三线二代"。他们仍延续着听军号上下班的传统，在困境中守护着父辈的基业。部分职工因下岗、待岗被迫背井离乡，远赴他乡务工;而"三线三代"——八十后、九十后们，承载着两代人的遗憾，毅然走出大山，去追寻更广阔的天地。如今各分指在职人员锐减，除农村协议工外，再无人愿意踏入这片既无城市繁华、又无薪资保障的深山，企业生产经营陷入人力匮乏的窘境。

即便深陷困局，541的组织架构仍保持完整。中信机电侯马总部及各分指管理层，在维系生产的同时，将稳定工作置于首位，通过一对一帮扶、困难慰问等举措，为企业撑起一片安宁。2010年后，541总部迁至侯马工业园，虽远离了中条山的故地，却仍在国防工业的版图上续写着使命。

记住三线

三线建设作为我国特定历史时期的战略部署，虽存在布局分散、效益不高等问题，但正如江泽民同志所指出的，毛主席确定的三线建设方针是正确的，为我国奠定了中西部工业基础。541工程作为其中的典型代表，十万军工战士及家属在此抛洒青春，为了最初的理想和信念而埋骨他乡，用奉献诠释了什么是"三线精神"。

巍巍中条山，滔滔涑水河，见证了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541工程的兴衰，折射出我国军工企业转型的艰辛历程，更承载着三代建设者的梦想与遗憾。

但愿后辈的子弟们，还能记得她的名字——五四一!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