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条峪,峪里有座三线军工厂。山叫中条山,峪叫大虎峪,厂叫3606厂。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一辆军用吉普在中条山间的公路上剧烈颠簸着逶迤前行,突然间,车翻到了沟里,车里四位领导模样的人都不同程度受了伤,他们是来山西中条山里选厂址的。

1969年,我随着第一批年轻学员被招到这里,开始了我们艰苦创业的三线生活。工作和生活条件虽然艰苦,但苦中有乐,因为我们都是毛泽东时代的热血青年。

架 线

“三连一排集合,报数!”

“一二三四五六...”

这是1969年10月中旬,进厂后学习班结束的头一天。

“报数完毕,请指示!”副排长温秀英,这位充满着爱又有着刚毅性格的老大姐,在我想家想得流泪时,曾一次次地对我耐心安抚。

连长邢连第走了过来,“立正!最高指示!”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学员们雄壮的吼声震撼着山谷。

他给我们布置了跟随电业局上山架高压线的艰巨任务,又请指导员刘国章——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给大家讲安全方面的注意事项。接着排长张延义引领大家唱起了军歌: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明天要带的东西太多了:枹杆、钢缆、风绳、工具一大堆,还有好多又笨又重的水泥墩子.特别是那台铰磨,它的体积不亚于一门火炮;作地锚用的一根根铁锲,也重得像一发发“炮弹。”

下午连里给大家发工作服,那是部队换下来的一些旧工作服,发给我的有些小,正好二排一个哥们嫌衣服大,他那件还打了好多补丁,我图个合身,就换了过来。他还不肯走,又把上面的“八一”军扣要了回去。

第二天清早,我们坐上汽车沿着山路飞奔,横岭关下来的一列火车,正好与我们同向而行。学员们在车上大声欢呼着,山脚下一群群野鸡“扑棱棱”被惊起,眼看汽车追上了火车,接着火车又超过汽车,火车司机探出身子笑着摆手向前示意...

上山途中,大家照顾我和张树强,他们抬铰磨扛枹杆,让我俩只抬一副枹杆铜帽,我高他矮,上山的时候他在前我在后,下来时我在前他在后,因我俩都是十五岁,于是大家干脆称我俩“三十岁。”

到了山顶,栽电杆的坑早已挖好,三根长长的白色电杆静静的躺着一边,我们好奇这么重的水泥电杆是怎么弄上来的?有人说是直升飞机吊上来的。排长笑着说:“这全是民工们自己用肩膀扛上来的!”

电业局的师傅们开始作业,砸地锚的砸地锚,拴钢丝绳的拴钢丝绳,装角铁架装角铁架。我俩抬的铜帽戴在枹杆头上,一群学员推着铰磨使劲的转,神情严肃的老赵含着哨子不时的挥动着小旗,不一会儿,电杆就被拽了起来......

立完这个山头的电杆,我们搬运缁重下山,又费劲的攀上另一个山头。

中午,因带的水不够喝,我和张树强把空水壶收集起来,背着带来的劈柴,去到老乡家烧水。我们敲开了半山腰一户老乡的门,家里有一个40多岁的老汉和他的老母亲。我称那老汉“大爷”,称他母亲“大娘”,麻烦在他家灶上烧些开水。主人挺热心,抓了些干树枝架起大铁锅就给烧起水来。张树强笑我的称呼乱了辈份,可主人并没在乎。一会儿水烧开了,我们忙着往一个个水壶里灌,大锅烧的开水有股烟熏味,也只好将就,老乡的生活天天不也如此嘛!

午后,一个漂亮的女学员从远处走了过来,看见我们背着的水壶:

“有水吗?喝一口,渴死了。”

喝完水,她见我颤颤巍巍不敢越过前面的陡坡,说了句:“这有什么!”便径直走了过去。看着她的背影,我一脸的茫然。

安万恒也顺着山间小路走了过来,路边草丛中蝈蝈儿的叫声勾起他玩心:“别叫你二爷看见,看见你就别想跑!”一步迈到草丛中逮住了那只叫唤的蝈蝈儿,捏住头一拽,肠子肚子都流了出来...

山顶上昂首挺拔的白色电杆一根根伫立在晚霞中,山道上走着的肩扛背挂的疲惫身影也一个个消失在残阳里。

讲故事

因厂里的柴油发电机的问题,导致喇叭播放的歌曲,时常失真,到了晚上电灯泡也是忽明忽暗。

晚饭后,劳累了一天的弟兄们回到宿舍里。套间里,班长赵作军正洗头;崔合义和周志全戏说他们小时候玩捉迷藏的事;张树强在看书,郭秉信给安万恒挑手指上的刺,什么眼神啊!流许多血了还没找着刺,疼得安万恒大叫起来......外间,齐福泉和杨金平躺进被窝,数说着铁中过去的同学们;新提了副班长的韩德贵反复学唱着一首毛主席语录歌;黄鸿瑞在翻柳条包箱找衣服;孙全珠不耐烦的嚷着张日明:“都说了三遍了,还没听清!”杨玉伟笑着说要给我当老子,气得我跟他吵了起来...

熄了灯,大家躺在被窝里听崔合义讲“渔夫哈里发和国王哈里发”的故事,这故事是阿拉伯巨著《一千零一夜》里面其中的一段,非常有意思,但因为白天工作太劳累,只听了一半就都迷糊了,到了大半夜,崔合义还在乐此不疲的讲着,没人搭腔了,也没人笑了,只听得里屋外屋一片呼噜声。

“他妈的都睡着了,我还在口干舌燥的给你们讲呢!”他发了半天火,后来自己也睡着了。

窗前一片明亮的月光,照着一张张睡梦中思乡的脸;窗外不断传来山涧淙淙的流水声和各种秋虫的叫声……

“汤司令”

1972年冬天,一位从垣曲县来的东北哥们逆潮流而上,从机声隆隆的二车间调到了黑烟滚滚的锅炉房,这让“车钳铣没法比”的传统观念一下就站不住脚了。由于他的到来,锅炉房弟兄们的地位随之而升。几年后,在厂里男学员占一大半的环境下,他又娶了位漂亮的媳妇儿,并且还是本厂子弟。这更给锅炉房添彩了,锅炉工弟兄们为此增加了不少信心!这是后话。

他搬进了我们宿舍,二师兄对他分外热情,二人每天背着工具包到各车间转悠,形影不离。“哥俩好,哥俩好,哥俩凑钱买皮袄;我冬天穿,你夏天穿,你说这哥俩有多好!”有人说他长得像电影《地道战》里的汤司令,这我倒没看出。

这哥们长得白白净净,虽然抽烟却不随便吐痰。他掏烟,点烟,冒烟这些不经意的动作在谈笑风声中显得很自然。午休醒来,坐在床上叼支烟迷瞪一会儿,换搭着二郎腿把翻毛皮鞋提起,然后起身去上班。

终于我见到了他的真容。有一天晚饭后,宿舍里他正在教训二赖子,那神态大有“不踏平高家庄决不收兵”的气势。二赖子虽然不是“八路”,却也不是什么“良民”,两个人立刻搏斗起来,他把他摁在床上,一会儿他又翻过来把他摁在床上,我在一旁高兴地给他们呐喊助威,搏斗完,给他们数脉搏,稍占上风的他气喘吁吁每分钟心跳108下,而二赖子心跳才80下。

一天中午,他在楼下喊我把他的饭盒扔下去,我拿出饭盒,要他做一个“挖地三尺”的动作,他不干,欲上楼亲自取饭盒,我笑着赶忙把饭盒扔给了他。

有时候我也拿二师兄开心。一次我们跟着张师傅去西沟勘察水源,西沟几个村妇正在上游洗衣服,河沟中央还泡着张牛皮,她们见状,互相打趣说:“不怕,水流三尺为净,流着流着就干净了……”回来路上张师傅一直皱着眉头。二师兄勤快地跑到河对岸老百姓地里掰了三穗玉米,我看其中一穗比较小,便一路故意嘟嘟着要和张师傅分吃那两穗大的。二师兄嘴上不说,心里早有所警惕,回到锅炉房把玉米放进蒸汽箱,不时地从化验室出来看着。约摸要熟了的时候,我俩一块冲出化验室,他抢先一步关掉汽门,不等热汽散尽就打开蒸汽箱,虽然把大玉米拿到手了,但脸却被余汽熏成了猴屁股!

大概受二师兄的影响,新来的这位室友对我也显得不很友好,一个“不屑一顾”;一个“冷若冰霜”。

有一次二师兄和他要出门玩几天,之前在山上摘了许多柿子放在一个大桶里,每天要换些热水保温,临走前他俩居然想到了我,要我给他们帮忙加水。我心里说,平时一个鼻子一个眼的,现在用着我求我来了,想好事吧!但嘴上说:

“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讲!”

“你得称呼他汤司令!”

二师兄没法,冲他挤挤眼,便连耍带笑的骂起了他:

“你这个汤司令,你这个挖地三尺的汤司令……”

这哥们只好装出一副自认倒霉相、无可奈何地笑着挨骂。

“你再称呼他天蓬元帅!”于是这哥们翻过来又把二师兄骂了一顿。

互相骂完,二师兄和颜悦色地问:

“怎么样,该给咱们办事了吧?”

“哈哈,办事?你们找别人帮忙吧,我得上班去了!”

两个家伙顿时气得目瞪口呆。

1976年唐山发生大地震后,厂里让各车间安排单身宿舍的夜班岗,车间领导一致同意让我承担这一光荣义务,并发给我一副发布警报用的锣和锤。当时我很受鼓舞,这是对我的高度信任啊!一晚上,我左手不离锣,右手不离锤,静听着门外的风吹草动。

看着门外黑黝黝的山影,我突然联想到,二师兄他们找我给柿子桶里加水,不也是一种信任吗?即使在当时对我意见很深的情况下,也还是主动来求我,我那时为什么就不珍惜这种信任呢?徐福盛师傅曾经说过,凡是来找你帮忙的人,都是事先想好你一定会帮助他的。

后来的一件事让我彻底改变了对这位室友的看法。那年我因病住了几个月医院,有一次回来取衣物,他主动从口袋点出一沓菜票交到我手里,让我这几天吃饭用。脸虽然还是那张脸,但内心却充满着善良和友爱,我被他感动了……

几十年过去了,其间我回了几次老厂,每次他都热情地招呼我,有一次还打算陪我一起去垣曲看望大师兄。最近在视频中又看到了他,说每天上街溜溜弯买点菜什么的,他发福了,越来越越像《地道战》上的那位汤司令,不,应该说越来越像八一厂的著名影星――德高望重的刘江老师了。

买鸡蛋

1973年夏天,我在闻喜县东镇2395医院住院。东镇是闻喜县的一个镇,定期都会有集市,集上有时还能买到老百姓卖的新鲜鸡蛋。

那时工人享受公费医疗,农民可没这待遇。我们隔壁病房住着一位农村的大队书记车德开,率领全村人学大寨累得吐血,不得已住进医院,老伴儿提着鸡蛋大老远来看他,他拿出一个鸡蛋赶忙给老伴儿冲了一碗蛋汤,谁知老伴儿竟伤心的哭了,舍不得喝!病友们劝她还是喝了吧,免得老车生气,她却哭得更厉害了。农村人不患大病是不会来医院的,住院还是借的钱,最后没钱治就那样出院了。

这一天,东镇正逢集,集市上吆喝声、议价声此起彼伏,路边到处是大车、牲口、扁担、箩筐。卖家的摊位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新鲜的蔬菜水果,家禽家畜,还有精美的手工艺品,充满着浓厚的乡土气息。集市的一角,是各种各样的小吃摊,路沿以外的空地,还有修鞋的,修自行车的,赶集的人们穿梭在摊位之间,挑选着自己需要的物品,与卖家讨价还价,热闹非凡。

这些天正赶上政府收购鸡蛋,老百姓想卖两个零花钱,又怕被收购,就在篮里放一颗鸡蛋悄悄示意。

病友刘周生已买好了鸡蛋,我也刚和一个农妇谈好价钱,正准备付钱,这时过来两个30多岁的当地人,前面那个光头黑脸的背着手,眼神狡狤,走路摇摆;后面一个年轻点的趾高气扬,神情傲慢。

“这鸡蛋怎么卖?”

农妇强装着笑脸,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那黑脸人背着的手突然提出一杆秤来,强行把鸡蛋全倒进他的秤盘里,并大声吼道:

“国家统购期间,你们竟敢抢购鸡蛋!”

“是你们抢购还是我们抢购?我们住院病人买点鸡蛋难道不应该吗?”

“病人也不行!”

我心脏本来就不好,一生气乱跳得都快要窒息了。

刘周生见状不好,提起布兜赶紧就跑,那黑脸人像猎狗一样追了出去,两个人霎时就跑没在集市人群中。

等回到病房,看到刘周生脸色惨白,还在气喘吁吁,路上跑得鸡蛋打破了不少,我当时因为还没付钱,所以鸡蛋也没买成。

病友们议论纷纷,鸡蛋收购起都到哪里了?相当一部分都“走了后门”,权力部门之间互相交换奇缺商品,城市市民只能凭票供应,而且还都是石灰水浸泡过的散黄蛋!

是啊,“听诊器,方向盘,杀猪的刀子,营业员”。这些还都是发生在那个火红的年代的事情。

战洪水

作梦都还记得那一天。

1971年6月28日的那天下午,3606厂的大虎峪上空阴云密布,雷电交加。实验室桥边下,我和崔月松刚抢修完断裂的上水干管。豆大的雨点便落下来了,而且越下越大,我俩匆匆收拾起打灰口的工具,老远见化验室窗户开着,张师傅招呼我们赶快回锅炉房。

天公发怒了,倾盆大雨瞬间变成了倾缸大雨,泥水开始顺着山坡冲泄而下,坡下的马路像涂了油,雨水不断从西沟方向漫下来。

这时候,西沟水泵房两位家属工还在给水塔上水,那水泵房的门当初的设计不知为什么没朝大路方向开,而是朝了南,后来我们只好又在泵房墙外的“峭壁”上修起栈道!当时困在孤岛上的两个妇女,怎样在排山倒海的激浪中哆哆嗦嗦踩着栈道上的木板,受着怎样的惊吓脱离苦海可想而知……

往日的河沟已是浊浪滚滚,浑浊的泥水不断在上涨,工厂的大喇叭开始广播,号召各车间组织职工抗洪抢险。

实验室桥已经看不见了,到处一片汪洋,车间像漂在汪洋大海中的“泰坦尼克”。

什么“上善若水”、“柔情似水”,翻脸一样会变成”汹涌澎湃”和“浊浪滔天”!

我们张师傅带领全班人员去参加抢险,化验室杜师傅头发全湿了,裤子上溅满了泥,她要求把我留下来守护锅炉房。

洪水就要漫进锅炉房了,K4炉这边房里还堆放着100多袋水泥,我和当班的郭秉信急忙搬起水泥袋往锅炉顶上扛,扛了没几袋,大水已经淹了进来,眼看着最底下的一层浸泡在水里了,紧接着第二层第三层也都浸泡在水里了,瞅着国家财产糟受损失而无能为力,我们感到非常痛心!

我拿着铁锹绕到锅炉房后面打算把几个门堵塞住,头顶上护坡流下来的泥水像壶口瀑布,把地上全冲成泥糊糊,封门已经没有用了,水都淹到了膝盖上。

东沟食堂此刻也传来坏消息,库里的蔬菜全漂了起来,在随波逐流。炊事员们忙着抢运粮食,急得顾了南瓜顾不了茄子,东沟一位姓白的老乡见状也赶来帮助一块打捞瓜菜。

材料库堆放的许多材料卷进了洪水中,职工们奋不顾身地抢救国家财产。女工小邓子在抢险过程中不幸被洪水冲走,大家尽全力把她救下;司机许波驾驶着汽车拉着已经昏迷的小邓子疾驰在开往2395医院的路上,在经过大沙河时,汽车在河中心灭火了,危机关头,许波只得把小邓子绑在自己身上,使尽平生力气向河对岸游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几十年过去了,每当看到天上的月亮,便又想起了大虎峪,想起了军工战士当年战天斗地的感人场景,大虎峪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了,当年的年轻学员都白了头,老师傅们也一个个相继离世,只有山涧中淙淙流淌的溪水,和山林中废弃的厂房一起,向后人絮叨着当年的故事……

(本文由山西3606厂强来元提供 龙山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