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

“这里有两个著名的例子:一个是“代孕制度”的兴起。我们不难发现,这一体制是在这样的需求上增长起来的:传统女性将大量时间投入工作,因此越来越难以抽出时间怀孕和生育;资本主义再生产和经济生产的矛盾,在这里体现的尤为明显。另一个例子是高科技电动吸奶器的开发。这种科技显然能够达成以下效果:让母亲在高速公路开车去上班的同时,实现双侧乳房同时吸奶。”

本文是对于全球资本主义时期家务劳动的一段简评。作者试图回答这样一些问题:什么是家务劳动?它在资本主义中占据什么地位?它与人的自由解放、“消灭异化”以及资本主义本身的困境有什么关系?

最早试图回答这些问题的马克思主义者是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此后,上世纪初的布尔什维克与上世纪末的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者们分别发展了这一理论。不过,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上述分析也逐步地为时代所淘汰了。今天的新左翼需要建立更加完备、充分和贴合实际的家庭劳动理论。这正是本文的目的所在。

关键词:家务劳动,双职工家庭

旧时的宗教法庭有拷问架、拇指夹和带有铁齿的刑具。我们知道在今天这些东西都是什么:铁齿是我们的必需品,拇指夹是我们被迫在旁工作的大功率、高速运转的机器,而拷问架则是容易失火的建筑结构,能在着火的瞬间摧毁我们。

——罗丝·施耐德曼

01

前言

2025年8月13日,美国us公司Figure推出了世界上第一款能够自动折叠衣物的人形机器人。过去十年内,此类号称“能够改变家务劳动环境,将人类从无休止的枯燥生活中解放出来”的新闻早已使大众耳熟能详了。整个社会似乎总是流传着这样一种观点:一切能够改善家务劳动,使人们在此类工作上便利的技术,都是纯粹有益的、美好的、符合全人类利益的。

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吗?任何一个马克思主义者都知道,家务劳动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循环。它的起点与终点都不过是资本周转的一部分。它即使不产出剩余价值,也在这个过程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不过,本文在这里并不打算评估性别、文化或种族等新议题对于家务劳动的影响,而只是考察这种劳动对于劳动力及生产关系再生产上的作用,以及其在整个资本主义生产中的意义。

02

家务劳动的一般现象

家务劳动是一种特殊的社会再生产劳动。这种劳动包括物资供给、照护服务以及人际交往等,只需粗略的观察,就能得到以下几个现象:

·食物的最后准备阶段(烹饪等)

·缝、洗衣物

·美化家庭环境(装饰住宅、打扫等)

·进行消费

·子女的教育,社会关系的维护(各类社交活动等)

需要额外注意的是,二十一世纪之后的家务劳动形式,同之前时代的形式相比,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具体来讲是时间减少,劳动生产率提高,消耗在家务上的劳动也相应的减少。根据此外,由于人类普遍在衣、食、住、行、娱乐、社交等等方面具有需求,因此,家务劳动不但在各个阶级中间普遍存在,并且在阶级社会迄今为止的历史上同样普遍存在。并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家务劳动是分散的、独立的、由各个家庭分别承担的劳动工作。它不同于资本主义生产中常常出现的大规模分工和集体劳动,在观念上往往被认为是一般劳动(工作)之外的特殊劳动。

家务劳动和一般的社会化劳动同样有许多区别。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者哈里森在这里提出:家内家务劳动的过程并没有改造自然,家务劳动者也没有与自己的生产工具分离,更没有受外人的监督,具有一定的自主性,和拥有生产工具的手工作坊生产非常相似。并且,她提出家务劳动的循环和一般生产的循环存在很大差异: 一般的生产循环遵循“资本—商品—资本”的模式,即商品的生产和再生产是连续的,但是家务的生产循环却是断裂的,家务劳动的生产并不是和家务劳动的再生产连接,而是与资本主义的生产相连接。

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一部分家庭劳动逐步的转移到了社会领域。例如各类公共设施,如供水供暖系统的逐步完善,食物的前中期准备,以及学校和义务教育的大规模设立;但是,不应想当然的得出这样的结论:即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家务劳动最终将随着家庭一同取缔。因为这种劳动是直接依附于资本主义生产秩序而存在的。正如马克思与恩格斯所强调的那样:只有积极参加社会劳动且实现经济独立,妇女才能得到真正解放。

基于此,我们再总结出家务劳动的一些重要性质:

首先是普遍的无偿性——家务劳动多数情况下显然没有货币价值这一概念。

其次,家务劳动直接供给社会再生产。因此对任何社会形态都不可或缺。

最后,现代资本主义中的家务劳动具有一种特殊性质,即追求无限积累所导致的否定和消灭它自身的倾向。

我们从这里已经可以发现一个核心矛盾:一方面,资本主义本身追求无限积累和超额剥削;另一方面,不保障社会的再生产即家务劳动,就不可能实现资本周转。

03

社会再生产理论的历史演变

资本主义自它诞生的一日开始,就将社会再生产劳动和经济生产劳动区分开来。前者主要由女性承担,后者则被分配给男性。大家知道,社会再生产劳动大多数时候是一种无偿劳动,因此这种区分为后期的女性从属地位奠定了基础。这里可以发现一个矛盾:一方面,资本主义经济生产无法自我维持,必须依赖社会再生产;另一方面,其追求无限积累的动力,又可能破坏资本乃至所有人赖以生存的再生产过程与能力。

随着这个矛盾的发展,社会再生产劳动即家务劳动也逐步的发展成为了这个矛盾的产物。我们接下来首先考察这种劳动的历史演变。

一、自由竞争时期的家务劳动

马克思与恩格斯对于这一时期的家务劳动做出了出色的研究。他们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初步指出:人类为了生存和发展,则必须要满足其自身最基本的吃喝住穿,因此也就产生了人类的第一个历史活动,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也就是物质资料的生产。与此同时,每日都在重新生产自己生命的人们开始生产另外一些人,即繁殖。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做了进一步研究,包括19世纪家庭形式的演变即专偶制的确立。

这一时期的家务劳动还处于原始的状态。一方面,随着私有制发展,家务劳动被排挤在社会化大生产之外并逐步由妇女承担,使得男性成为家庭劳动物质的主要创造者和大量财富的拥有者;另一方面,与专偶制相匹配的意识形态,包括女子的专一,劳动关系的固化,生育,男尊女卑等,在这个时期也一并发展起来。由此形成了我们所熟知的妇女受压迫地位。

早期资本主义竭泽而渔的压榨方式,引发了大规模的再生产危机。随着大批工人阶级陷入极端贫困,其维持自身再生产的能力,即生育和教育子女的能力大幅下降。此方面具体可见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

但资本主义很快找到了缓解这一矛盾的方法。阶级斗争促进了大规模保护性立法如《十小时工作日法案》等,限制了妇女和儿童在恶劣场所的劳动;国家对于社会再生产的保障和大规模调控被正式确立起来;资本主义建立了新的意识形态,用于坚持男性权威,奴役妇女和强化阶级差异。由此迎来了一个新的阶段:福特主义资本主义时期。

二、二十世纪资本主义的家务劳动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女性主义者们对家务劳动进行了非常激烈的讨论,这种讨论受到当时苏联改革、西方马克思主义运动与十年wg的影响,并且在这个基础上对恩格斯的观点进行了进一步发展。

“Margaret Benston于1969 年在美国著名的左翼期刊《每月评论》(Month-ly Review) 上发表了《女性解放的政治经济学》(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Women's Liberation) 。她在这篇文章中反对教条马克思主义者提出的家务劳动没有价值的观点。这些教条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大量从事家务劳动的女性没有进入市场,其劳动力没有成为商品,家务劳动不算“真正的工作”。但是她认为家务劳动也生产使用价值,只是女性所从事的家务劳动,生产使用价值的机制与男性不同,是一种“私人的生产”(Private production)。”(摘自妇女研究论丛,2019(06))

本斯顿等人在此基础上提出:家务劳动产出不仅产出使用价值,并且产出剩余价值,是资本主义体系中生产剩余价值过程中较为隐秘的一环。但她的问题在于没有对家务劳动生产剩余价值的过程进行具体阐述。另一派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者塞科姆认为家务劳动并不产出剩余价值,他将家庭劳动分为两类:

一、维护劳动力再生产的劳动,使资本与劳动之间的关系能够不断地再生产出来,如衣食住行等

二、维护生产关系再生产的劳动,即生养和教育孩子,如社交活动,教育等

塞科姆的另一个理由是,家务劳动不与资本发生交换,建立起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因此不构成剥削。笔者认为,他在这个问题上部分借鉴了阿尔都塞的观点,将家务劳动归于“压迫”即男性对女性的压迫行列。

三、全球资本主义兴起,重构旧框架的家务劳动讨论

上世纪末的资本主义发生了许多重要的变化。南希指出:在这一体制下,制造业被转移到低工资地区,女性被大量纳入有薪劳动力市场,国家和企业纷纷减少对社会福利的投入。照护工作被 “外部化”,转嫁给家庭和社区,但同时家庭和社区承担照护工作的能力却被不断削弱。在不平等加剧的背景下,结果形成了双重化的社会再生产组织模式:有支付能力的人可以通过商品化服务获得照护,而无力支付的人则只能依靠私人解决 —— 这种模式还被 “双职工家庭” 这一更为现代的理想所美化。(摘自南希弗雷泽,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 AND CARE)

旧的劳工运动在与新自由主义的较量中彻底溃败了。新左翼运动在世界各地兴起,开始与传统的宗教、家庭和性别观念斗争;这种斗争最终产出了全球资本主义。

我们从这里可以发现:马克思时期的家庭形式已经经历了一个大的变化,较为重要的一点是男性与女性的家务劳动时长开始接近和减少。金融资本实行了一系列用于压榨家庭的政策,如大幅消减社会福利;大量妇女走向劳动场所,马克思时代的专偶制由此形成了现代“双职工家庭”。

这一现象在我国也同样存在。譬如,根据全国妇联《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主要数据报告》数据显示,18- 64 岁女性的在业率为71.1%,城镇为60.8% ,农村为82.0%;男性在业率为87.2%,城乡分别为80.5%和93.6%。

从整个社会再生产的眼光去看,家务劳动可分为以下两类:

一、为维持剥削关系再生产的家务劳动。

二、被剥削关系中的家务劳动。

我们接下来对其进行逐一考察。

04

家务劳动周期

为维持剥削关系再生产的家务劳动,指的是那些直接服务于资产者,并在这个过程中再生产资产阶级及其社会关系所做的家务劳动。我们这时可以发现,由于资产阶级本身不参加社会劳动而纯粹寄生在社会劳动上,因此这种劳动是纯粹维护资产阶级生产关系(即马克思等人发现的剥削关系)再生产的劳动。

在这里,我们应当注意:资产者性质的家务劳动所生产的生活资料,同与它对立的无产者性质生活资料是非常不一样的。因为,在这种条件下,资产者性质的家务劳动所生产的生活资料归根到底是为资本家及其家庭所需的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准备的。这些劳动维持着社会的人际关系纽带,并支撑社会合作的共同价值观、情感倾向和价值视野。由此便很明了了: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与意识形态,在这个过程中也一并被生产出来,并为这个周期的再生产准备着。此外还应当注意:这种家务劳动并不一定由资本家及其家庭成员去负责,他也有可能通过各种形式,如雇佣保姆,将家务劳动外包出去。在这种形式下,资本家支付的工资来源于剥削所得即剩余价值,劳动者则再生产资产阶级及其社会关系本身,从而投入资本周转。

我们再来考察被剥削关系中的家务劳动。这个周期要相对复杂一些:

由此类推,我们立刻能够发现:一、无产者性质的家务劳动所产出的生活资料,包括无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与意识形态,在这个过程中也一并被生产出来,并为这个周期的再生产服务。二、资本周转是整个家务劳动的核心,这种家务劳动归根到底为资本周转服务,并且,它的全部固定资本与可变资本都来源于资本周转中工人产出的一部分价值。由此,马克思所提出的那个著名规律“资本家所支付的工资无外乎是维持工人及其家属生存的最低限度”就同样明了了。

一些高薪无产者同样能够通过雇佣保姆等方式外包家务劳动。但这里需要注意:无产者进行家务劳动所需的劳动资料,无论是自己承担还是支付工资,本质上都是从其必要劳动时间中所做的扣除。笔者在这里赞同塞科姆的观点:这种家务劳动是纯粹再生产劳动力和劳动关系的,因此应当属于非生产性劳动。

我们在这里还能够解释一些较容易混肴的现象:首先,即使家务劳动在整个资本主义秩序下被社会化,例如公共食堂、澡堂的开办以及宿舍的普及,这种家务劳动同它之前的那种形式没有任何本质上的改变;倒不如说,由于社会化使得家务劳动的生产率提高,资本家的剥削率也相应上升了。

另外,我们现在终于能够解释本文开头的命题:新科技的出现能够改善人们的生活吗?也许短时间内可以做到,但是,一旦时间久了,资产阶级察觉到无产者们的家务劳动时间缩水,必然要提高其资本周转内的劳动时间。假如一个无产者,曾经在一天内用十二个小时进行劳动,其中十个小时花在劳动力市场,两个小时花费在家务劳动中;在这十个小时中,又有三个小时用于生产家务劳动所需资本;这时候,由于分工的发展(例如公司提供盒饭,报销路费等)与科技的上升(各种公共设施,供水供电,劳动工具的改善)花费的家务劳动上的时间缩短为一个小时,只需两个小时就能产出所需资本,这时候,一天内的十二个小时,就有九个小时为资本家生产剩余价值了!显而易见,家务分工越是发展,家庭科技越是进步,剥削率就愈高,而无产者的生活却得不到任何改善。大家知道,资本主义的全部生产关系都建筑在这样的基础上——加大剥削!

这里有两个著名的例子:一个是“代孕制度”的兴起。我们不难发现,这一体制是在这样的需求上增长起来的:传统女性将大量时间投入工作,因此越来越难以抽出时间怀孕和生育;资本主义再生产和经济生产的矛盾,在这里体现的尤为明显。另一个例子是高科技电动吸奶器的开发。这种科技显然能够达成以下效果:让母亲在高速公路开车去上班的同时,实现双侧乳房同时吸奶。这样,科技反而成了促进剥削的工具。

就连资产阶级学者们自己也总结出这样的规律:“丈夫或妻子的工作时间越长或工作越缺乏弹性,做家务的时间就愈少,市场价值较高的一方可能在市场工作上投人的时间较多,因此家务劳动的时间较少(Coverman, 1985, Spitze, 1988)”过往的一切形而上学家们,总是习惯于用现象解释现象,无法阐述家庭劳动的本质,因此也总是在几条或统计,或文化观念上的规律之间打转。这样的情况,在资产阶级学者们对家务劳动的研究中屡见不鲜。例如,根据微观经济学家贝克尔的理论,一个家庭在劳动力市场与家务劳动之间的分配,能够使得整个家庭的效用达到最大。

好一个“效用最大”!请问,在劳动强度丝毫不减少的情况下,无产者们如何分配劳动力市场和家务劳动中的时间,才能改善自身的物质生活条件呢?难道所谓的效用最大化,不是处处受限于劳动力市场本身吗?难道数百万家庭所生产的生活资料、生活方式和意识形态,没有导致数个阶级的对立和日益扩大的阶级差距吗?

只有一种方式能够使人们摆脱这种处境:用民主的、集中起来的生产管理与产品分配,代替资本市场的弱肉强食景象;用为人民的,人道的科学技术应用,代替资本主义那种用于提高剥削率的技术应用;用社会主义的消灭阶级代替资本主义的阶级分化——这样,才能够使得全世界数千万的家庭,摆脱劳动力市场与家务劳动的双重剥削。只有在劳动共和国里,科学才能发挥它真正的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