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薪为什么这么难
在中国这片曾无数次被翻耕、燃烧、呐喊过的土地上,“劳动”两个字曾经有过庄严的光辉。农民是国家的根本,工人是历史的主人,这是很多人从小读进课本里的话。但今天,当你走进城市边缘的工地,或是城市腹地的写字楼背后,你会发现,“劳动者”这三个字,不再拥有体面,而成了一种最容易被忽视、被践踏、被欺骗的身份。
尤其在“拖欠工资”这件事上,这个时代已经发展出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厚颜无耻。上至大型承包商、房地产企业,下到街头的饭店、装修公司,拖欠工资几乎成了一个行业潜规则。一旦发生问题,工人要不到钱,老板拍拍屁股走人,工地停了,电话打不通,门一关,仿佛这笔账就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一样。而那些曾在烈日下挥汗、在灰尘中咳嗽、在脚手架上提心吊胆的劳动者,只能拿着讨薪的横幅,在寒风中排队,在派出所外徘徊,在年关临近时望着空空的口袋发呆。
我见过一个五十多岁的河南工人,他在某城市修地铁,从8月干到12月,一共被拖欠了三万多块钱。他不是不去要,是去了几次。一次是到项目部,人家说账目还没结清;一次是找包工头,包工头说上面没打钱;最后一次他是跑去找市信访办,门口保安让他写材料,后来说他扰乱秩序,还差点被带走。他说他干这活三十多年,从没见过像现在这样“理直气壮”欠钱的老板,“欠钱的像皇帝,要钱的像孙子”。
更令人痛心的是,不只是体力劳动者,许多在办公室打工的、在互联网公司拼命的年轻人,也开始成为被拖欠工资的对象。裁员的时候,先变相降薪,再画大饼拖延,然后干脆一走了之,甚至连“仲裁”都无法挽回。一位被欠薪的游戏策划告诉我,他在公司加班通宵一个月,最后连补偿都没拿到。他笑着说:“人被榨干了,连句‘谢谢’都没有。”
为什么在今天,一个劳动合同明明写得清清楚楚,法律条文也说得明明白白的社会,工资反而成了最难兑现的承诺?为什么劳动者要用命拼命干活,却要用命去“乞讨”本该属于自己的血汗钱?这个问题,不是简单的“某个老板太坏”就能解释的。它已经成了结构性的问题,是整个社会的运行逻辑出了毛病,是资本的本性在裸露地、明目张胆地展开它的獠牙。
资本不是一个抽象词。它每天都在发生作用,它就是那个可以一夜跑路的包工头,是那个把工人工资“转给中间公司”然后推卸责任的大企业,是那个在办公室里说“没钱发工资,但我们还能一起努力”的创始人,是那个对你说“你要理解公司,也要讲大局观”的HR。他们一个个看似合理合法,但当你真正去讨回自己的权益时,你会发现,你不过是一个临时的、可丢弃的、毫无力量的“人力资源”,而不是一个有尊严的劳动者。
更可怕的是,这种拖欠工资的行为,在很多地方已经不再被视为“违法”,而是一种可以谈条件、可以耍赖的“商业技巧”。你去找政府,政府要“稳定”;你去找法院,法院说“走流程”;你去找媒体,媒体说“别触雷区”。于是一个工人辛辛苦苦干几个月,到头来只有一句话:“你要理解老板也难。”
可谁来理解工人呢?他们有没有难?有没有债?有没有孩子上学、老人看病、年夜饭桌上凑不出一只鸡的尴尬?
资本家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他们的“难”,从来都不是吃不上饭,而是赚得不够多。他们手里握着土地、政策、关系网,连“赔钱”都有人兜底。他们开着SUV来工地,看一眼就走;而工人却要住在临时搭建的铁皮棚里,晚上下雨,冷得像狗。一个用Excel管理利润的人,永远不会理解一个在高空作业的人心里的恐惧与孤独。
有人说,法律可以解决问题。可我们早就看到,真正拿到仲裁书的工人,依然要面对一个问题:执行不了。公司注销、法人失联、资产转移——这一整套资本规避责任的技术操作,比工人的工具还要多。甚至有的老板会威胁你:“你敢起诉,我让你在这一行混不下去。”
于是,一个又一个工人悄无声息地退缩了。他们不再相信政府,不再相信法院,不再相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话。他们只相信干了不一定能拿到钱,但要是不给老板面子,可能连命都不好过。于是他们变得沉默、麻木、听天由命。这不是他们不想反抗,而是他们太清楚反抗的代价有多大。
我曾看到一个工人坐在市政府门口,抱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我只想要回属于我的钱”。这句话看似简单,却几乎是当今社会最难实现的愿望。一位律师告诉我,“劳动者拿工资,需要证明他确实干了这活,证明这活属于这个公司,证明他是正规雇佣,证明金额无误,最好有打卡记录,有合同,有工地影像。”可问题是,这世界上有几位干苦力的工人能做到这些?他们连手机都不是智能的,连字都写不清楚,怎么和那些有合同团队、有律师顾问、有公关话术的老板对抗?
这是一个极不对称的世界。我们在口头上歌颂“工人伟大”,但在现实中却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工人难以生存的陷阱。拖欠工资不但没有变少,反而越来越“正规化”:以承包制之名,分散责任;以灵活用工之名,逃避雇主义务;以“项目难做”“甲方没结款”为借口,层层剥削下游劳动者。甚至在很多地方,工人的工资被“融资”了,用作担保、用作借款、用作应急周转。这就像一个吃人的游戏,你以为你是在创造价值,其实你只是在为别人的投机冒险提供垫背。
更残酷的是,拖欠工资不是孤立的问题,它背后是整个社会对劳动的蔑视。我们越来越崇拜那些不靠劳动赚钱的人:炒房的、做资本运作的、割韭菜的、靠信息差套利的。而那些真正靠力气、靠手艺、靠汗水生活的人,却成了最被漠视的群体。他们没有话语权,没有平台,没有渠道,只能在寒风中静静等一通“可能不会响的电话”。
这不是一个“局部问题”,也不是个别老板的“道德败坏”,这是一个必须被戳穿的、持续运行的剥削结构。它不是“坏人干坏事”,而是“正常人做着制度允许的恶”。在这个结构中,劳动不再神圣,合同不再保障,努力工作不再是获得尊严的路径。你可以干活,但不能要求回报;你可以流血,但不能要求清账。
我们不能再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来逃避对这个问题的正视了。一个社会如果容许普遍性的拖欠工资,那么它就是在系统性地压制正义、奖励恶行。如果劳动者得不到最起码的保障,那么这个社会的合法性,就是空的。
回到最初的那个河南工人,他最后没拿到钱。他说,自己明年不会再出来干了。他觉得“人活到这个岁数,还得求人还钱,太丢人”。但我想说,丢人的从来不是劳动者,而是那些靠剥削劳动者生存,却连最基本承诺都不兑现的人。
是他们,应该感到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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