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傍晚,一个年轻人拦住我。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像雨夜中饿狗的眼睛。他问:“我们是不是弄丢了四十多年?”

  我看了看他打着补丁的外套,沉默了一会儿。风吹来,他缩了缩脖子,像一只冻僵的鸟。我点了点头,说:“不止四十年,还带着利息,一起扣走了。”

  有人说,过去是灰的,如今是彩色的。可是夜里走过巷口,总听见奇怪的声音:咳嗽声、喘息声、还有梦呓般的叹息。像是谁在黑暗里挣扎,想喊却又咽了回去。

  四十多年前,有一盏灯灭了。不是一盏挂在屋檐下的油灯,而是一种不肯低头的光。它曾照过田里的麦苗,也照过工厂里的铁屑,还照过孩子眼里闪烁的希望。

  那时,天很高,地很厚,人的脊梁也很直。谁都觉得,只要咬紧牙关,泥巴也能变成金子,命运也能攥在自己手里。

  后来,有人换了画框,把最朴素的词语裱起来,挂在大楼的最高层,只许远远地望,不能摸,不能用,只能怀念。像一坛被封死的陈酒,香气也渐渐发酸了。

  于是,我们就这样,悄悄失了四十多年。

  有的人,丢了碗;有的人,丢了骨头;还有的人,连自己是怎么丢的也忘了。

  “大家一起发财”,有人这么喊。可是每一个好听的词背后,都站着一排排弯着腰的人。像种在水泥地上的麦子,风一吹,就断了。

  我认识一个工人,十六岁进厂,四十岁驼背,手指像枯枝。他小声说:“小时候听爷爷讲,工人是天底下最光荣的人。”说完,他抬了抬眼,又赶紧低下头,好像怕惊动了什么。

  要是这叫进步,那退步又是什么模样?

  要是这叫改革,那被改掉的,究竟是谁的命?

  有人讲过,全世界的远方都与我有关。有人也说过,要为多数人鞠躬尽瘁。

  后来,这些话被写进了课本,挂上了墙,成了博物馆里的展品。孩子们背得滚瓜烂熟,大人们听得麻木,像听一首旧曲调,旋律还在,味道却丢了。

  真正的进步,不是给几个人建金子做的屋子,而是让千千万万的人,能有炊烟、有笑声、有骨头里长出的底气。

  真正的未来,不是把一群人打成数字,塞进报表里一行行发亮的小数点。

  可是如今,“斗争”成了过街老鼠,“革命”成了饭后笑谈,“阶级”成了博物馆角落里落灰的碑。

  台上穿得光鲜的人,说着“包容”“创新”,像温水煮青蛙。台下的人,低着头,背着包,在雨里跑成一片模糊。

  有人还记得,原本是谁种的地,谁盖的楼,谁捧着破碗养大的这个家吗?

  四十年,可以让婴儿长成白发,可以让城市建起又塌下,可以让理想熬成一锅苦汤。

  有人笑,说:“别提那些陈年旧事,活得现实点!”

  可是,孩子上不起学,老人不敢生病,年轻人睡桥洞,中年人卖命熬夜——这叫现实吗?

  真正该变的,是压在人身上的石头,不是叫人习惯弯腰的规矩;

  真正该丢的,是偷光尊严的铁锁链,不是曾经攥紧拳头的勇气。

  那些年被摘下来的红旗,不该沦为包装资本的丝带。那上头本来绣着一句话: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

  我们不是丢了四十年,是四十年被悄悄收走了。被细软的手指一点点剥夺,被油滑的舌头一点点哄骗,被闪亮的术语一点点包装。

  信仰,被偷走了。

  骨气,被偷走了。

  连未来,也被偷偷装进别人的口袋。

尾声

  不过,尘土再厚,也盖不死种子。

  百年前,有人提着笔走进黑夜,一刀一刀,割开溃烂的皮肉。血腥归血腥,至少还能闻到活着的气息。

  今天,我们也该学会,捡起那柄笔。哪怕脚下是荆棘,哪怕前方是迷雾,也要记得:

  只要还有人不肯跪下,只要还有一只拳头在兜里慢慢攥紧,只要还有一句话,在黑夜里微微发光——

  那么,这四十年,就不是白白失去的。

  真正属于我们的天,会重新亮起来。只要有人还记得,夜再长,也是要天亮的。